管濤系中銀證券全球首席經濟學家、中國首席經濟學家論壇理事
要點
中方有意愿也有能力與美方加強合作,幫助美國解決貿易失衡和制造業回流的關切。但這涉及美方對中國商品和服務出口管制政策,以及美國對中國投資審查政策的檢討和調整。
注:本文發表于《第一財經日報》2025年5月19日。
5月12日(均指當地時間,下同),中美發布日內瓦經貿會談聯合聲明。雙方承諾取消對對方進口商品加征的91%的關稅,修改加征的34%的對等關稅(或反制關稅),其中24%的關稅暫停90天,保留剩余的10%。中方還相應暫停或取消對美非關稅反制措施。雙方一致同意建立中美經貿磋商機制,就經貿領域各自關切保持密切溝通,開展進一步磋商。5月14日起,雙方承諾取消或暫停的關稅或非關稅措施正式生效。
盡管中方多次強調將取消所有加征的關稅作為啟動中美經貿磋商的前提條件,但最終雙方削減累計115%的關稅,主動權應在美方。這或與美方迫于應對畸高關稅造成的與中國的斷鏈危機有關。短期內,美國政府又難以協調其他國家和地區進一步對中國施壓。但中美經貿磋商前景高度不確定,統籌國內經濟工作和國際經貿斗爭依然任重道遠。
貿易依存度視角的美國對中國供應鏈依賴
美國彼得森國際經濟研究所(PIIE)所長珀森4月份在美國《外交事務》雜志撰文指出,由于美國對中國產品的需求遠大于中國對美國產品的需求,中國在這場國際政治角力中才真正占有主動性。一旦白宮把貿易停了,由于白宮沒有給美國留出調整供應鏈的時間,做好失去中國供應鏈的準備,那美國將失去自己生產不了也替換不了的商品和服務。
通過梳理細項貿易數據,可以看出美國對中國供應鏈的依賴。如高盛4月13日發布研究報告,使用詳細的HTS-10產品級貿易數據分析顯示,美國對中國進口的依賴遠大于中國對美國進口的依賴。2024年,美國自中國進口占比70%以上的產品約為1580億美元,占到美國從中國進口的36%。這表明即使在巨大的關稅壓力下,美國進口商尋找替代來源的短期靈活性也有限。相比之下,中國自美國進口占比70%以上的總額僅為140億美元,而中國從美國進口的一半以上屬于美國供應類別的,占中國總需求不到30%的類別。
運用貿易依存度分析,也可以反映美國對中國供應鏈的依賴程度。以“美國自中國進口額/美國名義國內生產總值(GDP)”衡量的美國對中國進口依存度,2024年為1.5%,較2017年低了1.07個百分點,但較同期中國對美國進口依存度高出0.64個百分點。鑒于貨物貿易主要與第一二產業有關,以“美國自中國進口額/第一二產業美國名義GDP”衡量的美國對中國(狹義)進口依存度,2024年為8.27%,較2017年下降5.35個百分點,但較同期中國對美國(狹義)進口依存度依然高出6.27個百分點。這顯示,雖然自特朗普上個任期推動中美經濟脫鉤以來,美國對中國供應鏈的依賴程度降幅較大,但仍明顯超出中國對美國供應鏈的依賴。
中國對美國的出口依存度變動也是類似的情況。以“中國對美國出口額/中國名義國內生產總值”衡量的中國對美國出口依存度,2024年為2.77%,較2017年低了0.7個百分點,但較同期美國對中國出口依存度高出2.27個百分點。以“中國對美國出口額/第一二產業中國名義GDP”衡量的中國對美國(狹義)出口依存度,2024年為6.39%,較2017年下降1.07個百分點,但較同期美國對中國(狹義)出口依存度依然高出3.69個百分點。所以,中方一再強調,貿易戰沒有贏家。
脅迫其他國家構筑對華經貿壁壘說易行難
“貿易赤字吃虧論”是特朗普貿易思想的根基。他國通過貿易順差賺了美國的錢,美國吃了第一遍虧;順差國拿著貿易賺的錢買美國資產,變成了美國債主,美國又吃了第二遍虧。所以在貿易領域讓美國再次偉大,就是要大幅削減美國持續的巨額貿易赤字。而作為逆差國,美國可以憑借巨大的市場規模,用市場準入脅迫其他國家接受美國提出的任何條件。這正是特朗普關于“貿易戰,美國容易贏”的思想根源。
中國是美國多年的第一大貿易順差國,自然成為美國糾正貿易逆差的重點對象。然而,據美方統計,盡管2018~2024年,美國對華貿易逆差下降21%,同期不含中國的美國貿易總逆差擴張1.2倍。2024年,美國對華貿易逆差2954億美元,較2017年減少798億美元;剔除中國后,美國貿易逆差高達9168億美元,增加4927億美元。美方將其歸咎為,近年來中國為規避關稅壁壘,對外投資建廠,通過第三方對美國增加了出口。因此特朗普在2024年大選期間不但威脅要對中國輸美商品加征高關稅,還威脅要遏制中國對美間接出口。
對對美貿易順差較大的經濟體加征較高的關稅,是美國脅迫其他國家參與對中國打壓遏制的重要籌碼。如在對加拿大、墨西哥輸美產品加征25%的關稅后,美國財長和商務部長多次表示,希望與兩國共同打造“北美堡壘”,聯合抵御中國進口商品激增。同時,關于美國暗示越南對中國進口加征關稅,以換取對越46%的差額對等關稅減讓的市場傳聞也不脛而走。
但是,美國貿易逆差是結構性的,特朗普關稅欲壑難填。加拿大、墨西哥的遭遇殷鑒不遠。特朗普第一個任期于2018年底簽署了美加墨貿易協定,替換了1994年簽訂的北美自由貿易協定,因為后者加速了美國制造業的衰落。但特朗普重返白宮不久,就以移民和毒品問題為由,對加拿大、墨西哥加征了25%的進口關稅。更深層次的原因是,近年來美國對加、墨貿易更加失衡,有違特朗普促進制造業回流的初衷。到2024年,美國對加拿大貿易逆差633億美元,較2018年增加445億美元;對墨西哥貿易逆差1718億美元,是僅次于中國的、美國第二大單一貿易逆差來源地;逆差增加941億美元,是同期美國貿易逆差增加的最大單一來源地。
根據墨方的統計,2024年,墨西哥整體貿易逆差82億美元,較2018年減少27億美元,逆差額僅相當于墨西哥名義GDP的-0.4%。其中,對美國貿易順差2617億美元,增加1294億美元;對中國貿易逆差1199億美元,增加524億美元。這表明,從多邊角度看,墨西哥貿易收支基本平衡,很難通過單獨增加自美進口或減少對美出口,解決對美雙邊貿易失衡問題。同時,從2019~2024年的變化看,墨西哥對華貿易逆差增加額相當于同期對美貿易順差擴張額的40.5%。鑒于美國占到墨西哥年出口額的80%以上,有理由相信,中國通過向墨西哥產能轉移,增加了對美的間接出口。但即便如此,墨西哥對中國進口加征關稅也是較為躊躇的,因為中國因素只貢獻了四成,遠不能完美解決美墨的雙邊失衡。
越南是另一個“替罪羊”。據美方統計,2024年,美國對越南貿易逆差1235億美元,較2017年增加851億美元,是美國第三大單一貿易逆差來源地,也是同期美國貿易逆差增加的第二大單一來源地。而據越方統計,同期,越南整體貿易順差221億美元,較2017年增加了192億美元,順差額相當于越南名義GDP的4.6%。其中,對美國貿易順差1044億美元,增加了722億美元;對中國貿易逆差828億美元,增加了597億美元。從對美國和中國貿易差額的變動看,二者基本相當。由此,也有理由相信,中國通過越南對美國增加了間接出口。
然而,越南對中國進口加征關稅也是較為困難的。一是越南的年出口額中,外資企業占比70%以上。對中國進口加征關稅,有可能打擊中國投資者甚至整個外國投資者的積極性,進而影響越南的出口能力。二是美國僅占到越南年出口額的30%左右,遠低于越南出口中的外資成分。有理由相信,中國產能轉移到越南后,即便美國是重要的出口目的地,但一定不是唯一目的地。三是中國占到越南年出口額的15%左右,雖然僅有美國份額的一半左右,但也是越南重要的出口目的地,對中國進口加稅需評估中國反制的可能性。
更為重要的是,在短短90天的緩沖期內,美國要同數十個經濟體達成貿易協定,本身就是一個難以完成的任務。況且,美方可能也沒有想清楚,究竟要從談判對手那里獲得什么對價,以換取美國的關稅減讓。
謹防中美經貿磋商有可能出現“高開低走”
目前,美國保留了對中國20%的芬太尼關稅和10%的對等關稅,中國對美國保留了10%的對等關稅的反制關稅。這大大超出了市場預期,為中美經貿磋商開了一個好頭。但是,未來依然充滿高度的不確定性。
美國政府關稅政策立場的松動是迫于市場和政治壓力的權宜之計,而非政策轉向。特朗普并未放棄對關稅武器的偏愛,近期繼續頻頻發聲,威脅要對非美國制作的電影進口征稅,兩周內公布藥品進口征稅計劃等。盡管在對等關稅方面,美國對中國恢復了與其他國家和地區的同等待遇,但是,如果沒有中國按對等原則采取反制措施,以及美國金融市場巨震,特朗普不一定會于生效當天(4月9日)即宣布暫緩差額關稅的執行。
有機構預期,若中美磋商達成協議,美國對中國的最終關稅有可能在現行30%的基礎上下調。這可能過于樂觀。從5月8日披露的美英貿易協議框架看,盡管美國對英國是貿易順差,卻仍保留了10%的基準對等關稅,只是英國用增加從美國50億美元農產品進口換取了美國進口10萬輛英國汽車的10%的關稅配額。日前,穆迪下調美國主權信用評級,令美國失去了三大國際評級公司的最高主權信用評級。因此,保留10%的基準關稅,將成為特朗普政府促進美國財政收支平衡的努力。近日,美國國會還提出一項新法案,計劃對非公民向海外匯款征收5%的稅。
不排除中美磋商過程中,特朗普一言不合有可能重新提高關稅。特朗普上個任期,就是在2018年5月起建立中美經貿磋商機制的情況下,兩國邊“打”邊談,美方不斷擴大對中國加征進口關稅的稅基、提高進口關稅的稅率,最后陸續對3700億美元中國輸美商品加征了關稅。直到2020年初達成第一階段經貿協議后,對之前2500億美元中國輸美商品加征25%的關稅保持不變,對3000億美元中國輸美商品清單中的第一部分約1200億美元加征關稅由15%降至7.5%。
未來中美經貿磋商的難度不容低估。中方有意愿也有能力與美方加強合作,幫助美國解決貿易失衡和制造業回流的關切。但這涉及美方對中國商品和服務出口管制政策,以及美國對中國投資審查政策的檢討和調整。預計消除非關稅壁壘、擴大市場準入等也將成為中美磋商的重要內容。這方面,雙方既有共識也有分歧,打打談談在所難免。
中方評價聯合聲明時指出,這是雙方通過平等對話協商解決分歧邁出的重要一步,為進一步彌合分歧和深化合作打下了基礎、創造了條件。但是,對于中美博弈的長期性、艱巨性、復雜性要有清醒的認識。要認真貫徹落實4月政治局會議的統一部署,強化底線思維,充分備足預案。要統籌國內經濟工作和國際經貿斗爭,堅定不移辦好自己的事,著力穩就業、穩企業、穩市場、穩預期,以高質量發展的確定性應對外部環境急劇變化的不確定性。尤其對中國企業來講,要用好90天的調整期,而不是維持舊常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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