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部小說”忽略人物生平和社會關(guān)系,與其人物功能有別于傳奇小說等文類密切有關(guān)。蓋在傳奇小說、話本小說和章回小說中,人物自身的悲歡離合常是讀者關(guān)注的中心,提到《鶯鶯傳》《錯斬崔寧》《紅樓夢》,如果忽略了崔鶯鶯、崔寧、賈寶玉、林黛玉,那就絕不是一個合格的讀者;而在“子部小說”中,人物只是為了引出思想或知識,人物本身的悲歡離合并不是讀者的關(guān)注焦點。
《中國筆記小說史》(增訂本)
在中國小說史研究中,對于《世說新語》《酉陽雜俎》《閱微草堂筆記》等作品,學者們通常不會關(guān)注人物性格和命運的分析,原因在此。
可以舉《閱微草堂筆記》一則寫鬼的小說為例來談?wù)勥@個區(qū)別。
魏晉南北朝的干寶、劉義慶等人對鬼都有過精彩的描繪。在他們筆下,鬼有幾樁引人注目的能耐,比如能前知(事先知道);可移動重物,等等。寫鬼能前知的如《幽明錄·王彪之》:王彪之母預(yù)先知道未來幾年的事情,幫助兒子躲過了“奇厄”;寫鬼可移動重物的如《幽明錄·新鬼》:新鬼為了得到食物,把人家的石磨推得飛轉(zhuǎn)。
紀昀認為,這一類故事頗有不合情理之處。《閱微草堂筆記》卷十三記竇光鼐(曾任浙江學政)講的一個故事,就是為了說明這個看法:
前任浙江學政時,署中一小兒,恒往來供給使。以為役夫之子弟,不為怪也。后遣移一物,對曰:“不能。”異而詢之,始自言為前學使之僮,歿而魂留于是也。[1]
有益書局刊本《閱微草堂筆記》
紀昀寫這個故事,當然不是傷感于這個小孩的早逝,也不是要讓這個脆弱的生命在人世間多走幾趟,這些都與紀昀無關(guān)。他關(guān)心的不是這個小孩的命運,而是由這個小孩引出的一個學術(shù)見解。
紀昀以為,竇光鼐講的這個鬼故事“于事理為近”,“蓋有形無質(zhì),故能傳語而不能舉物”。而使紀昀疑惑不解的是:“古書所載,鬼所能為,與生人無異者,又何說歟?”這其實是對六朝志怪提出質(zhì)疑。
紀昀的結(jié)論是:鬼是不能干體力活的;六朝志怪關(guān)于鬼干體力活的描寫,在虛構(gòu)邏輯上不夠嚴謹。可以看出,紀昀所關(guān)注的是一個小說史上的事實,他討論的是一個學術(shù)問題。其學術(shù)見解由小兒鬼的故事引出,小兒鬼的故事服務(wù)于其學術(shù)見解的表達。
盛時彥《姑妄聽之·跋》云:“時彥嘗謂先生諸書,雖托諸小說,而義存勸戒,無一非典型之言,此天下之所知也。至于辨析名理,妙極精微;引據(jù)古義,具有根柢,則學問見焉。敘述剪裁,貫穿映帶,如云容水態(tài),迥出天機,則文章亦見焉。讀者或未必盡知也。”[2]
盛氏刊本《閱微草堂筆記》
所謂“辨析名理,妙極精微;引據(jù)古義,具有根柢”,所指的正是其豐富多彩的學術(shù)見解;而“敘述剪裁,貫穿映帶,如云容水態(tài),迥出天機”,則指其傳達學術(shù)見解的方式。善于用不同人物、不同方式引出學術(shù)見解,并讓讀者進入興趣盎然的閱讀狀態(tài),這是紀昀作為“子部小說”家的不同凡響之處。
《閱微草堂筆記》卷九的一則或許更具比較價值:
故城刁非萬言:其鄉(xiāng)有與狐女生子者,其父母怒誶之。狐女泣涕曰:“舅姑見逐,義難抗拒。但子未離乳,當且攜去耳。”越兩歲余,忽抱子詣其夫曰:“兒已長,今還汝。”
其夫遵父母戒,掉首不與語。狐女太息抱之去。此狐殊有人理,但抱去之兒,不知作何究竟。將人所生者仍為人,廬居火食,混跡閭閻歟?抑妖所生者即為妖,幻化通靈,潛蹤墟墓歟?或雖為妖而猶承父姓,長育子孫,在非妖非人之界歟?雖為人而猶依母黨,往來窟穴,在亦人亦妖之間歟?惜見首不見尾,竟莫得而質(zhì)之。[3]
《文言小說審美發(fā)展史》
刁非萬所講的故事,讀過《聊齋志異》等傳奇體小說的讀者,不難有種似曾相識之感。狐女與人戀愛而被遺棄,以致子女無家可歸,這種類型的故事所在多有。
幾乎沒有例外,在傳奇小說中,這樣的狐女及其子女,無不以其深哀劇痛的悲劇命運,令讀者唏噓感嘆,恨不能化身俠客,碎負心郎或公婆之骨以平心頭之憤。無論具體的寫法有多少差別,在訴諸讀者的感情方面,這些傳奇小說通常是一致的。
與傳奇小說的處理迥然有別,紀昀沒有讓這個故事進入讀者的感情世界,而是引導(dǎo)讀者作理性的思考。
《中國小說的譜系與文體形態(tài)》
他一連串地提出了四個問題:狐與人結(jié)合,是不是人所生的依舊是人,繼續(xù)保持人類的生活方式?是不是狐所生的依舊是狐,依然具有幻化的神通,往來于廢墟叢冢之間?或者雖是狐妖,但仍承父姓,養(yǎng)育子孫,既不是人也不是妖?
或者雖然是人,但仍與狐母一起生活在窟穴之中,界于亦人亦妖之間?這些提問,其功能有兩個方面:
一是訴諸讀者的理性,確立“子部小說”聚焦于智慧和知識的品格;一是由這種帶有詼諧意味的質(zhì)疑,引發(fā)讀者對傳奇小說的調(diào)侃:傳奇小說中那些纏綿悱惻的人狐情愛故事,其情節(jié)邏輯原來是禁不住推敲的。
《中國文化中的小說傳統(tǒng)》
紀昀對傳奇小說的解構(gòu),時常采用這種居高臨下的方式。這種與文化身份密切相關(guān)的優(yōu)越感,在20世紀招致了許多讀者的不滿。
注釋:
[1]〔清〕紀昀:《閱微草堂筆記》,第319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2]〔清〕紀昀:《閱微草堂筆記》,第472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3]〔清〕紀昀:《閱微草堂筆記》,第185—186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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