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時期,一位身分不明的藝術家創作的驅魔圖。? metmuseum
利維坦按:
Daimon這個希臘詞匯十分古老,中文可以譯作靈,魔,命運,精神,惡靈,邪靈,精靈,守護神等等,由于所指含義過于含混模糊,很難通過翻譯清晰傳達出該詞匯的精髓。不過,在基督教語境下的 Demon一詞則較為清晰的指向了“惡魔”。本文開篇所引用的 Daimon,為方便起見,都翻譯為“惡靈”,但考慮到其原初靈體的屬性(亦善亦惡),其實也不盡準確。
夜晚:又一次,與死亡的夜間搏斗,房間震顫著惡魔般的交響樂團……
——引自馬爾科姆·勞里(
Malcolm Lowry)1947年的小說《火山下》
在20世紀70年代末我學生時代的巴黎,我最喜歡的散步路線之一是前往巴黎東緣那座奇妙的拉雪茲神父公墓。
這是一座小型城市般的墓園,布滿紀念碑式的墳墓和地穴,坐落于一片郁郁蔥蔥的花園之中,長久以來已“容納”了眾多非凡逝者的遺骸:莫里哀、奧斯卡·王爾德、科萊特、薩拉·伯恩哈特、肖邦……還有吉姆·莫里森。莫里森的墓地總是我行程中的一部分,因為它是一個人群聚集表達敬意的場所,人們獻上鮮花、字條。大門樂隊這位傳奇主唱的石雕頭像在我開始造訪時早已被完全鑿除,如今只剩一塊青銅銘牌,刻著他的名字、生卒年(1943–1971),以及一段希臘語墓志銘。“Kata ton daimona eaytoy”可被多種方式解讀,比喻性地意為“忠于自己的精神”,也可以字面理解為“忠于自己的惡靈”或“憑借自己惡靈的庇佑”。
那么,誰或什么才是吉姆·莫里森的“惡靈”呢?
? A Crow's View
早在莫里森生活的25個世紀前,柏拉圖筆下的惡靈(daimons)類似于守護天使,是關注活人、在他們死后引導其前往冥界的靈體。早于柏拉圖的荷馬,在《伊利亞特》中就曾用“惡靈”來稱呼奧林匹斯諸神。而“惡靈”也可指那些顯著而往往令人生畏的自然地貌的守護者——高山、林地、洞穴與泉眼——這些超自然存在擁有神諭的能力。然而,在古希臘文化中,惡靈常常是陰險、敵對、危險的靈體,“邪眼惡靈”(baskanos daimon)便是其中著名一例。
這些矛盾的用法告訴我們,古代世界的惡靈是模糊不清的存在,它們擁有不同程度的力量,可以用來行善或作惡。這也是它們在《圣經》中所呈現的形象,在《馬太福音》中,耶穌告誡門徒要“醫治病人、復活死人、潔凈麻風病人,并趕出惡魔”。這些“惡魔”(英文《圣經》中譯作“demons”)毫無疑問是有害的存在,因此當耶穌驅逐它們時,受害者也隨之從痛苦中解脫。抹大拉的馬利亞就是這樣的一個例子:“耶穌曾從她身上趕出七個惡魔。”然而,這些惡魔也曾表現出與耶穌交流的能力:“他治好了許多患各種疾病的人,又趕出許多惡魔;不許惡魔說話,因為惡魔認識他。”
基督教《圣經》中的“惡魔”正是異教信仰中“惡靈”的降格產物,也是在羅馬于公元4世紀皈依基督教之后,被取代的希臘-羅馬宗教中的小神祇。從那時起,勝利的教會將這一整套古老的“眾靈之亂”(pandemonium)歸入黑暗勢力。墮落天使、邪惡力量、誘惑者,這些惡靈如今被妖魔化為地獄生物,為黑暗之王——路西法、撒旦、敵基督、魔鬼——效勞。
《巨人抄本》(
Codex Gigas)中撒旦的形象。該抄本又稱“魔鬼圣經”,是一部中世紀手稿,長達624頁,重75公斤。? Creepy Folklore Wiki
面對這些超自然敵人,教會迅速部署了應對手段,基督教惡魔學這門實用科學由此誕生。但這并不意味著基督教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建立惡魔學詞匯系統的偉大宗教。早在希臘人和羅馬人之前幾個世紀,甚至幾千年前,古埃及人和巴比倫人就已經發展出對抗惡靈的各種技巧。事實上,世界上所有宗教都擁有自己的惡魔學分支,用以對抗內在的魔性。
“惡魔學”(demonology)——即“關于惡靈的學科”——始終包含兩方面內容:一為理論,二為實踐。若要有效對抗敵人,首先必須了解其本體、在人間的幫兇、偽裝與詭計。我這里使用單數,是因為在世界諸多宗教傳統中,這些惡靈大軍往往受控于某位邪惡化身,是善神或神明的勁敵。這支“眾靈之亂”與其主宰之間的關系被設想為多種形式。通常,惡靈僅是變化多端、數量壓倒一切的群體,能降下自然災害與瘟疫,使人類陷入瘋狂、疾病與死亡。
尼泊爾,1540年,惡魔附身。? Wellcome Trust/Wellcome alpha1937
但在某些情況下,惡靈被設想為一支具有等級制度的組織,其結構仿效人類機構或神祇體系。對于中世紀天主教的僧侶們而言,惡靈之軍的組織仿佛復制了他們自身的等級體系。正如善天使依據職責與等級進行排列,惡靈也是如此:我們的主教對映他們的主教,我們的院長對應他們的院長,我們的修道長對應他們的修道長,依此類推。有時,“眾靈之亂”被構想為軍事體系,例如五世紀道教文獻《太上洞淵神咒經》就描繪了由將軍、小官、騎兵、步兵、弓箭手、間諜和劊子手組成的魔軍指揮系統。
《列王紀》中的插圖, 阿胡拉·馬茲達殺死阿里曼。? wikipedia
前伊斯蘭時期波斯的祆教徒(瑣羅亞斯德教)則認為,每一位象征“真理”的天使都對應著一位象征“謊言”的黑暗惡靈,至高善神阿胡拉·馬茲達( Ahura Mazda)與大惡魔阿里曼( Aryaman)對峙。早期佛教的惡魔學著作《孔雀明王經》將其惡靈設想為一個貴族家庭的成員:家主與女主、兒子與女兒、內侍、侍女及男女性侍者。千百年來,印度教的魔界則一直由某位強力密宗神祇——“靈體之主”或“靈體之母”——所統治。除非通過各種供奉向其致敬,否則他們將縱容手下殘害無力反抗的人類,尤其是嬰兒。可一旦滿意,他們就會轉而成為那些曾被他們施害之人的強力守護者。同樣,在前述道教著作中,諸天神明亦可強迫魔王與魔將清洗并毀滅自己麾下的億萬靈體。
基督驅魔,出自《 貝里公爵的豪華時禱書》(Les Très Riches Heures du duc de Berry)。? Wikimedia
實踐性的或應用性的惡魔學——即對抗惡靈的策略——大致可分為兩類,我們可以稱之為“胡蘿卜”與“大棒”策略。第一類正如上述:借助強力惡靈來約束其下屬,即那些造成各種人類疾苦的小鬼。而更常見的則是“大棒”策略:對附體惡魔或其人間代理的正面交鋒。這通常包括兩個步驟,始于審訊。惡靈往往借人類施惡,不論是受害者還是主動合作者,如女巫、異端與外族人。無論何種情形,首先都需識別附體之魔。這正是宗教審判官-驅魔師的任務,他會通過哄騙、強迫與威脅的混合手段,逼迫惡魔吐露其名。然后便是驅魔儀式,這是一場暴力過程(若涉及女巫,常伴有酷刑),最終惡魔會自口或肛門被驅逐體外。附體與驅魔的戲劇性場景,曾在無數藝術作品中被描繪,從尼泊爾中世紀的手稿到法國的時禱書。
《惡魔學與魔法綱要》( Compendium Of Demonology and Magic)中的插圖,約1775年。? The Public Domain Review
不過,這并非全部真相。因為通常只有那些內在的附體惡靈才可能“惡魔化”。若以適當方式接近,山泉、河流、神林等守護者——如柏拉圖筆下的惡靈,或古地中海世界的各類神諭靈體——往往展現出仁慈的特質,因此常被有求之人所祈請。精靈、巨魔、地精、山林女神與侏儒,這些都是所謂的“土地精靈”,自然環境中的靈體。
于是,當面對教區居民頑固地繼續前往異教圣泉汲水療傷時,曾肩負與惡魔對抗使命的中世紀教會不得不屈服于民間習俗。直到今天,整個地中海世界依然遍布著上千座泉眼與水池,表面上奉獻給各種圣徒與圣女,實則正是昔日邪靈與仙女的延續,只不過披著一層基督教的外衣。
法國埃斯庫爾斯( Escource)的圣呂斯噴泉。? 作者供圖
法國加羅斯( Garrosse)圣母院。? 作者供圖
在印度教與佛教盛行的南亞地區,人們采取了類似的策略,將山脈、森林神林與水池的古老靈靈守護者稱為神靈( devatas)、夜叉(yaksha)或羅剎(rakshasa)。這些可能具有危險性的靈體通常通過崇拜、授予從屬保護神的地位而被安撫甚至馴化。在佛教經典中,這種適應經常被描述為“皈依體驗”。
在佛陀“本生故事”之一的《本生經》中,就講述了這樣一個轉變:一位樹林水池的守護者,得到夜叉之王授權,可以向來池邊飲水的人提出一系列關于“夜叉法”的問題——若答不上來,就會被他吃掉!佛陀喬裝前來,成功回答了水靈的所有謎題,使水靈深受感動,皈依了佛教的正法。
印度尼西亞爪哇島婆羅浮屠的訶利帝母雕像(約公元824年)。? Patrick Young
這些南亞的惡靈中,許多最終被納入了主流宗教的神譜體系,有些甚至成為強大的救世人物。一個廣為人知的例子是名為 訶利帝母(Hariti)的女妖, 意為“嬰兒掠奪者”。她以吞噬數百名兒童而臭名昭著,后來被佛陀說服改邪歸正,轉而成為她曾經迫害的兒童的保護者。
現在藏于大英博物館具有犍陀羅風格的 訶利帝母像,守護著嬰兒。? wikipedia
她的形象遍布佛教世界,從中亞到日本和印度尼西亞,無一例外地表現她被嬰兒包圍——嬰兒或被她抱在懷中,或在她乳房旁依偎,或在她腳下玩耍。根據印度中世紀的一部經文,一位名叫 訶利枳舍(Harikesa,意為“紅發者”)的夜叉王子也經歷了類似轉變。他放棄了自己的惡魔行為,皈依濕婆,成為大神麾下眾神使的領袖,并被任命為恒河圣城瓦拉納西主廟的守護者。
與西方世界的同類惡靈一樣,亞洲的惡靈充滿歧義,時而善良,時而惡毒,時而強大,時而脆弱,時而富有人性,時而疏遠超然,時而屬于地界,時而游于空中,時而靜止不動,時而轉瞬即逝。最令人著迷的是,在從冰島到日本的廣袤歐亞大陸上,這些惡靈之間似乎彼此相似。這些相似性可以歸因于兩個主要因素。
第一個、也是最顯而易見的因素,是公元前4世紀亞歷山大征服之后,絲綢之路成為了惡靈學傳統的信息高速公路。在這條路線上,惡靈學知識的傳播大多獨立于任何既定宗教的直接影響,原因在于:惡靈一直比神靈更易流動。我在此所說的“惡靈的流動性”,并非指惡靈自身的行動能力,而是指人類為了從惡靈處獲得利益或解除痛苦而進行的活動。操控或與惡靈交易,從來不需要一個復雜的信仰體系或神職制度:所必需的只是有效的技術。儀式手勢、無語義內容的言語行為(如咒語)、無聲的能量物質(如水晶、草藥、動物器官)以及人造器具(如護符等),正是人類專職者數千年來提供給其客戶的手段。而絲綢之路沿線的集鎮,便是這些惡靈學服務、器具與知識的交換中心,士兵、水手、商人、僧侶與術士在此進行專業交易。
在某些情況下,我們甚至能看到惡靈原名在異域語境中被保留下來,比如5至6世紀的兩部文獻——分別來自中國南方與阿富汗北部,都提及了南亞的羅剎 。第一部即前述的道教文獻《太上洞淵神咒經》,將其所稱的羅剎(Rakkhasa的漢語音譯)與眾多中國本土的鬼怪并列。另一件發現于4000公里之外的摩尼教護符,其銘文將羅剎與夜叉與波斯的peri(仙靈)與druj(邪靈),以及“黑暗之偶像與邪惡之靈”歸為一類。該護符文稱,這些靈體將被主耶穌基督與天使米迦勒、色拉爾、拉斐爾、加百列等的力量驅逐。
斯里蘭卡西北海岸的曼泰(Mantai)是地中海世界與南亞及東亞之間海上貿易的重要港口,在此曾發生一例驚人的惡靈學交流,這次交流甚至涉及一整套神話體系。大約公元6世紀,一位名叫 摩訶那摩的佛教僧人撰寫了《大史》(Mahavamsa),即該島的“偉大編年史”。第六章講述了一位名叫 毗阇耶( Vijaya)的印度王子遭遇海難,與部下漂流至此,派遣一支偵察小隊進入島內探索。 他們首先遇到了喬裝打扮的毗濕奴神,毗濕奴給了他們護身符穿在身上。接著他們跟著一只母狗來到池塘邊,發現一個名叫 鳩婆娜(Kuvanna,意為“丑女”)的女夜叉,偽裝成佛教比丘尼,坐在樹下紡線。她迅速誘捕了這群人,意圖將他們吃掉,卻因為他們佩戴了護符而未能得逞。隨后 毗阇耶出現,判斷形勢,威脅要殺死這位女夜叉,除非她放人。她照辦了,接著設宴款待眾人,最后化作一位美麗的16歲少女,將王子帶入她華美的床榻。當天夜里,她又指引 毗阇耶如何戰勝統治島嶼的夜叉軍團。最終,她因背叛族人而被夜叉們所殺。
毗阇耶王子的加冕, 阿旃陀石窟第十七窟壁畫。? wikipedia
對任何熟悉荷馬史詩《奧德賽》的人來說,這段情節與英雄尤利西斯與 喀耳刻(Circe)的遭遇幾乎完全相同。 喀耳刻是位女仙,其侍女被描繪為“泉水、林地與流入大海之圣河之子”。尤利西斯一行在她的島上遇難,派出偵察兵進入她的山頂大廳,大廳四周圍繞著狼與獅,這些猛獸因服用了她的藥物而如犬般馴服。 喀耳刻正織著一幅巨大的掛毯。她熱情款待他們,但給他們的食物中卻含有能使人變成豬的藥,他們被關進了豬圈。尤利西斯得知此事,前去營救,途中遇到赫爾墨斯,他贈予他一種對抗 喀耳刻毒藥的解藥。 尤利西斯制服了喀耳刻,并威脅她,除非她釋放他的手下并將他們恢復人形,否則就要殺死她。她照做了。之后設宴款待,并與他同床共寢。一年后,她為尤利西斯指點回歸故國的旅程。
《喀耳刻與尤利西斯的朋友們》,布里頓?里維埃(Briton Rivière),1871年。? MeisterDrucke
相隔1300年與兩個世界,這兩則故事幾乎完全一致。女性惡靈在圣域中起初威脅入侵者,隨后被英雄征服,獻身于對方并施以寬恕。隨貿易之風傳播的古希臘史詩中的致命而魅惑的仙女,千年之后在南亞轉化為夜叉。
也正是在這條貿易路徑上,鏡占術這一惡靈學技術被從北非傳入中國。最早的記載出現在公元3世紀的埃及手稿中,此術始終涉及三者:一名兒童、一位成人,以及一位惡靈。兒童作為媒介被令凝視某種反光表面——鏡子、浮有油的水碗、磨光的兵器刃面等——借此惡靈顯現。站在孩子身邊的成人念咒召喚惡靈進入其內,再向其傳達關于某事或未來事件的提問,惡靈通過孩童之口回答問題。
此技術傳播迅速,可見于3世紀的瑣羅亞斯德銘文,以及波斯薩珊時期的猶太塔木德資料;印度、中國、日本與西藏的7至12世紀佛教、印度教、耆那教、道教文獻中亦有記載;也見于1159年英國教士 索爾茲伯里的約翰(John of Salisbury)的《政教合一》(
Policraticus),以及中古及現代北非的猶太、穆斯林與埃塞俄比亞文獻。公元8世紀初由梵文譯成中文的《祕要法經》中所載指令,與公元3世紀埃及手稿幾乎完全一致:
“于不動明王前,法師清凈地面,焚帕提亞香。取鏡置于像心,持咒不斷,使一童子或童女觀鏡。問其所見,童子當即能言所欲知之事。”
另一個跨越整個歐亞大陸的惡靈學交流實例,關涉地熱噴發:沸水礦泉、氣體噴口、火山、石油滲漏等。因此,我們在三部煉金術著作中看到幾乎一致的關于“獲取水銀”的說明。約公元800-1000年間的敘利亞文版《帕諾波利斯的佐西姆論說》中記載如下:
“在極西之地,錫(zws,字面意為‘宙斯’)所在地,有一泉水噴出,可以 將宙斯像水一樣拉上來。當地人見其將溢出,即令一位絕世美貌的處女赤身裸體立于前方凹地之中,引宙斯為其所惑。宙斯奔涌而至,意欲占有她。但她奔跑極快,旁有青年執斧伺機。宙斯逼近之際,青年即猛擊之,使其墜入深穴,自凝結為實體。人們將此zws切割加以利用。”
約兩至四百年后,梵文著作《藥性光明甘露器》中,亦有類似記載:
“喜馬拉雅以西,有一名為‘山之王’的美峰。其近處有‘水銀勇士’具身居于一圓井中。一美麗少女,騎名馬至此,俯視井中后迅速離去。水銀勇士隨即奮起,向四方濺落。今有一圓形大地,為其所激蕩,方圓十二由旬。井中土經升煉,乃真殺病之劑。”
《存復齋文集》中,《異城說》關于水銀海的記述。? shidianguji
不到一世紀之后,中國元代的朱德潤在《存復齋文集》(1347)中記述:
“…… 備言其域當日沒之處,土地甚廣,有七十二酋長,地有水銀海,周圍可四五十里。國人取之之法,先于近海十里掘坑井數十,然后使徤夫駿馬馳驟可逐飛鷹者,人馬皆貼以金薄,迤行近海,日照金光晃曜,則水銀滾沸如潮而來,勢若粘裹,其人即迴馬疾馳,水銀隨后趕至,行稍遲緩,則人馬俱為水銀撲沒。人馬既迴速,于是水銀之勢漸遠,力漸微,卻復奔回,遇坑井則水銀溜積其中,然后其國人旋取之,用香草同煎,皆花銀也。”
三者均將水銀描繪為一位惡靈,自其“井”中因欲望或憤怒奔出,追逐人類入侵者。唯有在其力耗竭之后,方可轉為物質形態,即用于煉金術的“水銀”。這些記載實為一種更廣泛神話母題的變體,這也引出解釋這些歐亞惡靈驚人相似性的第二個因素——這就是“單一起源說”(monogenesis),即一套神話體系的共同祖先。在此例中,該神話系統可追溯至印歐語系,其成員包括古代的梵語、拉丁語、希臘語、凱爾特語、斯拉夫語,乃至現代的羅曼語、日耳曼語與印度語。
根據這一觀點,這些印歐語系成員語言的詞匯之所以相似,是因為它們都可以追溯到6000多年前生活在高加索地區的民族所說的一種祖先語言。之后,隨著這些民族在幾個世紀乃至幾千年間遷徙至亞洲和歐洲大陸,他們攜帶著“原始印歐語”,而這種語言又在與其他民族接觸的過程中逐漸被其他語言影響而發生變化。這就是為什么,例如英語中的“mother”一詞與現代德語中的Mutter、拉丁語和希臘語中的mater/meter、梵語和古波斯語中的matar、西班牙語和意大利語中的madre、愛爾蘭語中的mathair,以及塞爾維亞-克羅地亞語中的mati等詞極其相似、卻又并不完全相同的原因。
《圣安東尼的折磨》(1488年),米開朗基羅作品,描繪圣安東尼遭受惡魔襲擊的情景。? wikipedia
語言是人類思想、文化、想象力和實踐的載體,因此也就順理成章地可以推斷出,當祖先語言使用者不斷深入歐亞大陸時,他們也一同攜帶著一種“原始印歐神話體系”,其中包括關于惡靈的神話。這些神話聚焦于各種類型的地熱噴發現象,在公元前1500年之前的梵語和古波斯語文獻中已有記載,并在從羅馬到愛爾蘭、法國、希臘、土耳其、英格蘭、巴基斯坦和阿塞拜疆的古代、中世紀和現代記述中反復出現,通常包含以下所有或大部分主題構成:
一個地下惡靈(1)具現為一種不穩定的火成體,沉浸在一種“活水”之中(2);他通常與馬有關聯(3);在某人(或某群人)或某位女性(5)靠近或侵犯他的住所時,被某種挑釁行為(4)所激怒;他隨后自水池、井口或地下深處噴發而出(6);以腐蝕性、熾熱、超高溫或劇烈揮發的形態(7)追趕入侵者,對其進行致盲、致殘、溺斃,甚至殺死(8)——有時還會毀滅整個地區;這一前進中的火成液態惡靈可通過溝渠或壕溝加以控制或引導(9),在某些案例中被引流回其原初之所。
這些資料說明了什么?幾千年來,隨著人類跨越歐亞大陸遷徙,他們也攜帶著內心的惡靈同行;當他們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時,他們會認出那里的遠古地景中早已存在的惡靈。當各大宗教的神祇初現時,他們降臨的是一個早已為惡靈所占據的世界。這些惡靈至今依然與我們同在,在數字環境中不斷變形演化:郵件惡魔(mailer-daemons)、網絡噴子(internet trolls)、以及無數“機器中的幽靈”(ghosts in the machine)……
文/David Gordon White
譯/tamiya2
校對/tim
原文/aeon.co/essays/the-many-lives-of-eurasian-daimonolog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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