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算法開始批量生成詩歌,當流量成為衡量價值的標尺,那些笨拙的、不確定的創造沖動是否還要守護?在“創作者”身份被泛化的時代,真正的創作如何抵抗媚俗與速朽?
在由觀夏與Audi共同發起的2024年度“當代青年創作者:蹊徑獎”揭曉之際,NOWNESS有幸與梁文道展開了一場見縫插針的對話,作為評審之一,他用自己的視角,試圖為當代青年提供一些突圍困境的思考靈光。
作為文化生產的長期觀察者,梁文道總能在一個問題中看到“另一個問題來了”,它們超越了單純的藝術方法論,轉而探向創作的本質——它既是個人對抗異化的武器,也是文明存續的隱性契約。那些獲獎青年的實踐,無論是用影像重構記憶,還是以裝置挑釁現實,都在證明創作的價值從不在于正確答案,而在于提出問題的勇氣。
那么,另一個問題來了,我們應該問梁文道什么問題?
一切的疑問將圍繞“創作”展開,因為商業與數據的夾縫中,我們相信它依然保存著人類最珍貴的兩樣能力:對自由的想象,以及對意義的懷疑。關于“為何創作”“如何創作”的若干問題,會時刻提醒著我們,在標準化的人生軌道之外,永遠需要一些“蹊徑”,讓未被馴化的思想得以狂奔。
以下是NOWNESS與梁文道的對話。
NOWNESS:您一直會通過各種方式、途徑跟青年一代產生對話和聯系。您現在聽到最多的來自青年創作者的困惑是什么?
梁文道:我聽到最多的是“不知道還能做什么”。雖然每個人都不一樣,但還是有很多人跟我說沒有創作的沖動,總是覺得好像很多東西都被人做了,那還剩下什么?另一方面,我們很快就會進入通用人工智能時代,他們正夾在新舊之間,面對以往沉寂下來的、大量的、不同領域的創作遺產,又有一種不知從何下手的無措,進而開始根本地質疑創作的必要性。剩下的好像只有一種沖動,就是自己有東西要出來,但怎么出來?自己有話要說,但該怎么說,說給誰聽呢?
NOWNESS:您覺得這種迷茫是時代癥候,還是每一代人的必經階段?
梁文道:我倒不這么覺得,并不是所有時代都會有類似的問題。所謂的藝術創作、文學創作等作為一種表達自我的概念,在人類歷史上是很晚才有的事。在過去,所謂的創作都有很清晰的目的,比如你幫教堂做石雕,你不會說“我要表達什么”,或是因為有表達的沖動而選擇石雕,不是的,只是因為你入行了,這是你的工作。這很像如今的游戲設計師,他們也許一開始不太會說“我想表達什么”,可能只是覺得我喜歡玩游戲,作為工作也不錯,于是就去做。只是當你做的時間久了,會開始有意識“我也許可以做些不一樣的東西”。
NOWNESS:像您說的,相對于過去,創作概念的誕生往往是從職業的需求轉化而來,然而現在許多年輕人將創作直接等同于“內容生產”,將其“職業化”,您覺得這是一種危險的簡化嗎?
梁文道:這不能說是簡化,但會引發更多問題。現在的創作已經變成一個沒有太多類別門檻的事,所以對很多創作者來說它的闡釋空間可能變得很大。我曾遇到過做社會設計的設計師,他們要做的可能不是一個看得見的作品,而是去創造某種社會的交往形態,這算是什么呢?過去沒那么清晰,今天可能仍然模糊,但他起碼觸及到了更廣闊的領域。
問題在于,這類創作不像傳統職業那樣承擔清晰的社會功能,該如何定位?要維持它的活力,往往依賴社會資源或政府投入,因為創作者首先需要生存。但這又帶來新的問題:公共資源的投入會引發社會質疑,若市場需求變化,它能否持續?需求可以被創造,但許多創作者嘗試的恰恰是未被需要的方向……未來這樣的問題會越來越多。
“當代青年創作者:蹊徑獎”蹊徑獎得主、藝術家陳若璠,參賽代表作《風的敏感》裝置(2023-2024)
NOWNESS:您剛也提到了人工智能,在今天這樣擁有極度便利的創作工具(如AI、短視頻平臺)的環境里,您覺得對于創作者來說是否反而面臨更隱蔽的束縛?比如追求“流量化”,其中的深度和價值是否會被消解?包括大家所擔心的,被AI取代。
梁文道:有可能會更加流量化,也可能像您說的,變得更加沒有難度,但這個“難度”指的是什么?就蠻有趣的。
它通常指得是沒有所謂的技術難度。比如過去做音樂需要懂一些樂器的演奏方式,清楚聲音的組合方式,可是現在用AI進行音樂創作變得越來越普遍。我前幾天分享了一個美國的音樂組合,他們就完全是用AI來創作,光是在2024年出了8張專輯,基本上沒有任何的技術難度。
你可以說更便利和容易了,可是如果什么都能那么容易做到,用來做什么?過去在傳統創作中,你的發現、你的靈感、你的差異恰巧是在那種技藝的學習、使用中被觸發的,現在這種機會在逐漸減少。另外,在過去純粹由人工創作的時代, 比如dream pop、city pop這樣的音樂,在創作到泛濫的地步,也被認為很容易,“取代”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其實一直在發生。
況且在我看來,藝術從來都是技術的,用文字是一種技術,處理木材也是一種技術,只不過不同的時代我們提供了不同的技術選項。過去30年電子信息技術已經改變了很多,AI確實顛覆了創作方式。但關鍵在于,這時候一個敏感的藝術家應該意識到AI不只是一種技術而已,它是一種新的存在物,甚至可能是具有人格的存在物。
“當代青年創作者:蹊徑獎”優勝獎得主、導演蔡杰,參賽代表作短片《人海同游》
NOWNESS:您說把AI當作一個具有人格的存在物這一點很有趣,這也是很多人感到危機的一個原因,你怎么看這種恐懼?
梁文道:我其實不是太擔心這個問題。就好比下圍棋,電腦早在10年前就贏了人類,為什么我們還在下?如果要比快的話,汽車超過人很多年,我們為什么還在比田徑?藝術盡管不一樣,也許AI某天發展到可以做得比人類好,但是問題在于,人類在其中所追求的,我不敢說是某種極致,而是一種“就算它做得比我好,也不代表我所做的對我們而言就毫無意義”。
那么到了最后,我們要問的問題是:創作的價值究竟是什么?最近看到很多人用deepseek寫詩,說實話在我看來很爛,但只要稍作對比和理解,作品之間的高下是有云泥之別的,然而對很多人來說,這已經"足夠好"了——他們認為古詩、格律詩不過如此。這恰恰暴露了大眾審美標準的滑坡:當我們的判斷力和鑒賞力普遍下降時,AI取代人類創作自然水到渠成。
而AI還在持續進化。終有一天,我們將不得不直面這個根本問題:價值的本質是什么?真正的創作價值,必然與人的存在息息相關。
NOWNESS:這也讓我想到了這次"當代青年創作者:蹊徑獎"的評選方式很有意思——它不按文學、繪畫等類別劃分,而是直接從"創作"本身評判作品。這是否印證了您關于價值探討的觀點?作為評委,您如何定義"創作"?這種跨形式的評選對您來說困難嗎?
梁文道:如果要去講每個創作本身專業的部分,我沒辦法回答,因為我不懂。我能回答的是在跨門類的創作中做評選,還要分出高下,對我而言主要看的還是創作的“原創力”跟“爆炸力”。當你有一定的爆炸力,一些邊界可能就會被抹掉,那是你原創力的澎湃造成的。
比如將我早上看的短劇跟一首王安石的詩放在一起比較,高低立判。某些創作的原創性能量,完全可以碾壓那些按照一定工業流程制作的產品——好與壞是能被清晰感知的。
這其中評判的難度既大又不大。大的地方在于,面對“跨門類”會覺得你好像要對所有門類的現況起碼不完全脫節。你不能說完全不懂,否則你分不出這個設計師所做的在設計這個范圍是不是足夠特別,原來你看著好像很喜歡,但發現它在整個設計領域不過是汗牛充棟。不大的地方就在于恰好我這個人比較八卦,我本來就對不同領域的創作都很感興趣,我做過電影獎的評審,也做文學獎評審、音樂評審、建筑獎評審,我也教過設計,所以變成我會對每一樣門類都有點感覺,那這時候出現一個獎,把他們的界限打穿,對我來就很有吸引力。
“當代青年創作者:蹊徑獎”優勝獎得主、作家劉子超,參賽代表作《血與蜜之地:穿越巴爾干的旅程》
上:貝爾格萊德市中心遭北約轟炸后的國防部大樓,劉子超提供
下:莫斯塔爾市區建筑物上的彈坑,劉子超提供
NOWNESS:那這次評選過程中,是否有一些作品給您帶來了一些新的視角?
梁文道:有一位藝術家的作品是一個改造項目。他把一座山盤了下來,在山上種東西,去重塑它的地貌,這項工作需要跟當地政府合作。我們做創作,一定會碰到權力、政府,以往很多時候會覺得這是一個創作的邊界,會帶給我們局限,但它的啟示是,也許你也可以把它當成一種條件,不被吞掉,化為你所用。
這位藝術家在他的創作中,所實踐的是如何處理跟當地政府部門,跟市場、商業以及當地居民之間的關系。它涉及大量的、不同類型的人,這些人可能都不知道所參與的是所謂的“藝術”,做出來的東西于他們而言的意義也各不相同,是地方宣傳還是工作而已?但在這個過程中,透過一種關系的重塑,一種社會空間的經營,其實從創作者跟欣賞者的角度來講,我們看到的就是創作,是一個很好的觀念藝術嘗試。
NOWNESS:在您以往的分享里,您一直很強調“創作需要對抗慣性”,能否具體談談當代青年創作者面臨的‘慣性’有哪些?
梁文道:對現在的創作者來說,創作與發表往往是同步的,因為很多人習慣邊創作邊發布。創作時已經考慮到表達,當然創作跟表達是相關的,甚至是很緊密相關,在某些情況下創作就是表達,比如一些即興舞蹈或演出。
但我覺得有時需要保持一定的距離。當創作與表達過于緊密時,你會在不知不自覺中跟著那個展示空間——無論是演出場地還是社交媒體本身的限制條件走。比如把作品發在小紅書上,這個平臺的算法邏輯、結構和視覺構成都有既定框架。如果創作者對這些框架不敏感,就像畫家不考慮作品與墻面、墻面與空間的關系一樣,這樣的創作是不夠透徹和完整的。
“當代青年創作者:蹊徑獎”優勝獎得主、藝術家云永業,參賽代表作:
上:《下山圖》(2018 - 2022)
下:《火焰,及其戀人》(2020-2024)
NOWNESS:那他們該如何對抗這種“慣性”?
梁文道:我覺得他不一定要對抗,他可能覺得很舒服,但是他必須自覺,他必須知道我任何一個表達的空間本身有它的規則和條件存在,而我跟這種條件是什么關聯。
在過去,傳統文學創作者的作品會放在一些文學期刊上進行發表,文學期刊它就是一個空間,就有它的機制,你創作的時候,就會去考慮我要投10月刊上會收獲什么,它其實就給了你很多的局限。所以框架或者局限一直都是存在,只是說它變換著不同的媒介,現在小紅書也許就是以前的刊物。而優異的創作者,他會意識到這些框架,同時有意的去處理和這些框架的關系。
NOWNESS:那擁有一種絕對的創作自由是否就是好的?
梁文道:恰恰相反,如果沒有這些條件,我很難想象創作是怎么回事。你說你要畫畫,你裁一幅畫布之后,布的尺寸就是你的基本局限。我剛剛開始學寫作的時候,給自己設定了一個功課,那時候還用手寫,我用那種500字一格的原稿紙,規定自己每天寫滿一張,什么叫寫滿一張?從第一格到最后一格全部填滿,標點符號,剛剛好500格,不多不少,我故意做這樣的練習,是為了要試試看,用500字加上標點符號能做什么,然后我對稿子的邊界框架就特別有感覺,甚至愛上了這個東西。
大家知道今年的普利策克獎得主劉家琨老師,他是我好朋友。大師很多年前有一回跟我說他頭疼死了,為什么,因為他接到一個案子,要求是“請用建筑詮釋李白的《夢游天姥吟留別》”,如果開放成某種程度,你也可能就沒法創作。但有時候一個甲方奇特的要求又能夠刺激你想到別的東西。
“當代青年創作者:蹊徑獎”優勝獎得主、藝術家吳思林,參賽代表作:
上:《洪水淹沒了森林》(2023)
下:《旱地行舟》(2022)
NOWNESS:最后如果讓您對未來的青年創作者說一句話,您會說什么?
梁文道:不容易!他們會很不容易,比我們不容易多了。這個時代的變化,尤其在今天的中國,他們可能接觸到的世界跟我們不一樣,可能會遇到很多的壁壘。另一方面由于技術的爆發,AI的出現會使得他們越來越覺得自己的創作容易被替代,他們越來越會在懷疑我到底在做什么,還有什么需要再做。我覺得他們面對的這種困難,甚至是危機,是我們過去100多年來都未曾遇到過的,所以我很替他們感到不容易。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