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牛國棟
職業(yè)生涯行將結(jié)束時,我移居濟南南山外圍小山谷,三面環(huán)山,滿目蔥蘢,春鳥呢喃,夏蟬聒噪,秋蟲啾啾,寒冬寂寥。平日聽到最多者,除了汽車聲響,會有不時的狗吠,偶爾雄雞啼唱。此外,只有靜謐。前幾日早晨,小區(qū)深處忽然傳來“磨剪子來,搶菜刀”的吆喝聲,時近時遠,在山谷間回蕩。我即刻更衣下樓,不為磨刀,只想看個究竟,卻未能如愿。
吆喝聲是指商販叫賣時的大聲呼喚,在文人筆下,被雅稱為“市聲”和“貨聲”。上世紀80年代,有部電影《搭錯車》,蘇芮演唱的主題曲《酒干倘賣無》,曲名便是閩南話的吆喝聲:“有空酒瓶賣嗎?”歌中唱道:“多么熟悉的聲音,陪我多少年風和雨,從來不需要想起,永遠也不會忘記。”我以為,“不需要想起”“也不會忘記”,這對于吆喝聲來說,是再恰當不過的定位。
《水滸傳》里
燕青唱“貨郎太平歌”
舊時關(guān)乎商業(yè)形態(tài)之描述,有“行商”與“坐賈”之分,其叫賣方式也不盡相同。
所謂“坐賈”,即有店鋪的商家,叫賣相對簡單。門前常設(shè)專人叫賣,介紹自家商品及特色,還會在門口擺放留聲機、大喇叭,以吸引路人。飯館里,“跑堂的”身兼數(shù)職,其中一項差事便是分別向后廚和顧客報菜名,吆喝的聲音很大,有意讓周圍人聽到,以起到菜品推銷之作用。
所謂“行商”,指流動商家,其中包括替人介紹買賣的中間商(亦稱“掮客”)、長途販運者,以及有庫無店的批發(fā)商,人數(shù)最多者無疑是走街串巷的小商小販。這些流動商販門類繁多,五行八作,既有雜貨買賣,又有器具修制,也有雜耍賣藝,還有行醫(yī)售藥。其中出現(xiàn)最早,也最為典型的是貨郎。
貨郎自古有之,今人所能見到的最早貨郎形象,始于北宋宮廷畫師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圖中描繪的東京汴梁城繁華之景象,自然少不了走街串巷的貨郎。南宋宮廷畫師李嵩則將貨郎作為獨立形象來刻畫,其傳世作品有四幅《貨郎圖》,其中三幅為團扇扇面,一幅為橫條手卷。
手卷系其中尺幅最大者,絹本設(shè)色,畫面展現(xiàn)了一位行走臨安(今杭州)的老貨郎,和顏悅色,肩挑貨擔,琳瑯滿目。更為夸張的是,老貨郎頭上、胸前、手腕上都綴滿小商品,引得好奇的婦孺追逐與圍觀。
此畫早年藏于清廷內(nèi)府,乾隆對這幅反映宋代世俗生活景象的畫卷很是欣賞,并題詩于畫上:“肩挑重擔那辭勞,多攘兒童勞護持。莫笑貨郎癡已甚,世人誰不似貨郎。”
乾隆喜歡此畫,還不僅停留于贊畫上,他還下令在圓明園內(nèi)同樂園設(shè)立“買賣街”,在新年之際開市,持續(xù)二十天左右。買賣街各色商店應(yīng)有盡有,貨品排列有序,店門四敞大開,商販都由太監(jiān)們假扮。
“絲綢布匹,則分地段焉。瓷貨漆器,則各占專巷焉。木器衣裝,婦女珍飾,則此一方焉。玩好書冊,經(jīng)典巨籍,則彼一地焉。”(清姚元之編著《竹葉亭雜記》)
“顧客”除皇帝外,皆是妃嬪。為增加街市的熱鬧,有些大臣被恩準后也可以進入,甚至有獲得特許的歐洲傳教士參加。
宋末元初,祖籍濟南的周密在其雜史《武林舊事·舞隊》中提到演出隊伍中作為一種表演形式的“貨郎”。他記載:貨郎“叫聲,自京師起撰,因市井諸色歌吟、賣物之聲,采合宮調(diào)而成也”。
這些來源于民間“原生態(tài)”的叫賣聲,經(jīng)過不斷加工與潤色,被賦予朗朗上口的音調(diào)與節(jié)奏,世稱“貨郎太平歌”和“貨郎兒”,后被直接作為元散曲曲牌,并納入雜劇之列。元雜劇《風雨像生貨郎旦》中,便有“貨郎兒”的唱詞。
《水滸傳》第七十四回《燕青智撲擎天柱 李逵壽張喬坐衙》,有一段與山東人唱“貨郎太平歌”相關(guān)的橋段:
眾人看燕青時,打扮得村村樸樸,將一身花繡,把衲襖包得不見。扮作山東貨郎,腰里插著一把串鼓兒,挑一條高肩雜貨擔子,諸人看了都笑。宋江道:“你既然裝作貨郎擔兒,你且唱個山東貨郎轉(zhuǎn)調(diào)歌與我眾人聽。”燕青一手拈串鼓,一手打板,唱出貨郎太平歌,與山東人不差分毫來去。
說到貨郎的“行頭”與“道具”,不能不說到“鼗”,這是先秦之前手搖鼓的稱呼,原是一種禮樂演奏用的樂器,后來成為貨郎們“招搖過市”的響器與標志,人們遂賦名“貨郎鼓”。
貨郎鼓咚咚響。
在現(xiàn)實生活中,貨郎們絕非李嵩畫筆下那樣浪漫與和美,更不似小曲中唱得那么輕松與喜慶。早年他們都是靠徒步行天下,既費腳力,又需手藝,還要練好嘴頭,以討顧客歡喜。如此忍辱負重,不問寒暑,不舍晝夜,可謂嘗盡人間五味。
“磨剪子搶菜刀”
堪稱吆喝中的“普通話”
清光緒丙午年(1906),蔡省吾編著的《一歲貨聲》,記錄了北京市集上叫賣的各種詞句與聲音,共分十八節(jié),將舊歷新年至臘月,以及“通年”與“不時”中的貨聲一一列舉,以此“可以辨鄉(xiāng)味,知勤苦,紀風土,存節(jié)令,自食乎其力,而益人于常行日用間者固非淺鮮也。朋來亦樂,雁過留聲,以供夫后來君子”。
張恨水1945年發(fā)表《市聲拾趣》一文,對北京叫賣聲予以如下定位:
我也走過不少的南北碼頭,所聽到的小販吆喚聲,沒有任何一地能賽過北平的。北平小販的吆喚聲,復(fù)雜而諧和,無論其是晝是夜,是寒是暑,都能給予聽者一種深刻的印象,雖然這里面有部分是極簡單的……可是他們能在聲調(diào)上,助字句之不足。至于字句多的,那一份優(yōu)美,就舉不勝舉,有的簡直是一首歌謠。
濟南同北京一樣,也是“一歲貨聲”,四季、通年、不時,貨聲不絕。與京師不同的是,舊時濟南的叫賣聲大多簡短、明快,直截了當,不繞圈子,賣什么就吆喝什么,讓人明明白白。
磨剪子搶菜刀的。
在諸多吆喝聲中,“磨剪子搶菜刀”,無論用詞還是聲調(diào),起碼在北方各省大同小異,成了吆喝中的“普通話”。而其他貨聲則大多是濟南或周邊一帶的方言。
我們小時候,每到過年,鞭炮舍不得買也舍不得放,走街串巷賣“滴滴金兒”的便頗受孩子們歡迎。這種用紙卷著木炭和火藥的細長條索,點燃后火花四濺,發(fā)出金色光亮。孩子們口中都振振有詞:“滴滴金兒,冒火星兒,一分錢兒,買十根兒。”
正月里,串門走親戚,街上很多賣“酸蘸兒”的。所謂“酸蘸兒”是濟南方言,也叫山楂蘸兒,北京人叫“糖葫蘆”,天津人叫“糖墩”,青島人則叫“糖球”。
賣冰糖葫蘆的。
吹糖人的多是在過年后出現(xiàn),手推小車,載著小煤爐和熬糖稀的鐵鍋,還有各種形狀的糖模子,專往學(xué)校周邊和商場附近孩子多的地方鉆,以吹得圓鼓鼓的小老鼠、小狐貍等可愛的卡通形象吸引孩子的眼球和味蕾。這一行專用的響器銅鑼,有人干脆稱之為“糖鑼”。
賣泥人的。
每到開春,賣小雞的便出現(xiàn)在濟南老街背巷。早年間,是用扁擔挑著扁圓形的裝滿小雞的籠子,后來有用大飛輪載重自行車馱著大笸籮裝小雞的,都是邊走便吆喝:“賣小雞了啊,壽光大窩雞。”彼時賣雞大都是賒賬,買方在賣方記賬本上簽字畫押,賣家承諾,包成活、包是母雞。若達不到要求,秋后上門要賬時可以拒付。
臨近端午
“粽子來,江米熱粽子”
初夏時,臨近端午,“粽子來,江米熱粽子”的叫賣聲便不時傳來。包粽子、賣粽子多由女人擔當,她們手提竹籃,里邊盛著用江米、紅糖和大棗包的煮熟的粽子,蓋上小棉被保溫。南方人喜愛的肉粽,彼時濟南完全看不到。
冷食是盛夏人們的最愛。北京人口中的冰棍兒,濟南人叫冰糕,青島人叫冰棒。賣冰糕的用自行車馱著白色大木箱,里面用厚棉被保溫,箱子上寫著大大的“冰糕”倆字,沿街叫賣:“賣冰糕,牛奶冰糕,三分的五分。”
沒有冰糕的時代,夏天濟南賣的是“凍凍”。濟南話中的“凍凍”就是指冰塊。
那時沒有制冰機和冰箱,取冰及存儲冰,靠的都是大明湖。冬季鑿冰,選擇湖水干凈、沒有荷葉梗的冰面,鑿冰者手持鐵镩,向冰面搗捶。取下大冰塊,用榆木杠子、粗鐵絲固定好,送到大明湖東南岸的冰窖里封存。這種簡易冰窖一人多深、兩間屋大,用麥秸將地面和四周鋪好,既保溫又防止冰塊粘泥土。
夏天到來,有些飯店用此做冰激凌,飲料攤則用此冰鎮(zhèn)酸梅湯。那些散落的小冰塊被家境貧寒的孩子們搶走,放到柳條筐里,用荷葉遮擋著陽光,沿街叫賣:“拔涼拔涼的凍凍啊,真解渴!”
賣酸梅湯的。
盛夏時,大明湖周邊還有白蓮花售賣,令來此執(zhí)教的老舍羨慕不已。他曾寫道:“在夏天,青菜挑子上帶著一束束的大白蓮花出賣,在北方大概只有濟南能這么‘闊氣’。”
成熟后的蓮蓬也被湖民摘下賣給小販,到火車站、街頭和游覽點去賣,并吆喝著:“坐火車,到濟南,不嘗蓮蓬不解饞。”
舊時大明湖種的是清一色的白蓮藕,其藕個大身子輕,藕眼大,生吃口感爽脆,沒有渣。那些鮮嫩的小藕瓜,被人挑著擔子,沿街吆喝著“吃嫩藕來,賽過雪花梨”。有買者,小販便用荷葉包住藕瓜,用手掌拍碎,在上面撒上白糖,那叫一個清爽。
南山的叫賣聲
“賣柿子,喝蜜的柿子”
北園一帶曾經(jīng)是濟南的“菜籃子”和“米袋子”。北園人走街串巷的吆喝聲,主要有三句:“倒垃圾”“換大米”“茅房里有人嗎”。這三句吆喝聲也概括了三種職業(yè)特點。那時北園人收生活垃圾和淘糞,主要是用做種植的肥料。
除了種菜,北園種稻歷史久遠。當?shù)剞r(nóng)民根據(jù)水稻喜涼水的特點,引泉水灌溉。泉水溫度低,稻子生長期較長,糖化好,稻米潔白,蒸熟的米飯油光锃亮,香氣四溢。
曾任中國曲藝家協(xié)會主席的陶鈍,1921年考入濟南省立一中時曾住在后宰門街,對此街飯店賣的大米飯印象很深。他曾說:“這里賣大米飯的是用柳條編的箢子裝飯,據(jù)說是濟南北園的大米,一開包布就聞到米香了。”
“換大米”則是用視為“細糧”的大米換些地瓜干、地瓜面或玉米面等“粗糧”,一是解決人口多的人家吃飯問題,二是到別處售賣換現(xiàn)錢。
這種以物換物的易貨貿(mào)易還體現(xiàn)在“換洋火”“換散酒”上,而一度興起的“換雞子兒(雞蛋)”,用以交易的多是人們節(jié)省下來的糧票、布票。
與美食密不可分的油鹽醬醋等調(diào)味料和醬菜也是流動商販叫賣的重要門類。尤其是濼口醋頗負盛名,其主料是高粱和黃米,發(fā)酵后經(jīng)過三伏天陽光暴曬,因此有“三伏老醋”的別稱,醋色渾黃,酸中微甜,香味濃郁。1915年,濼口醋獲得巴拿馬萬國博覽會金獎。挑擔子叫賣濼口醋,頗受追捧。
若說北園是“菜園子”,南山則為“果籃子”。秋日重陽之際,紅棗、蘋果、山楂、栗子、石榴、無花果、核桃等都運進城來,其中柿子風頭最勁。
市內(nèi)各個水果攤,橘紅色的柿子都是主角,“賣南山脆柿子來,又甜又脆”“賣柿子,喝蜜的柿子”。所謂“脆柿子”,濟南人稱大合柿,個大皮厚,果肉筋道,口感脆甜。所謂“喝蜜的”,是熟透并充分糖化的柿子,甜度堪比蜂蜜,果肉如汁,吮吸食之,別有風味。
舊時生活拮據(jù),大塊的好布買不起,于是催生了賣布頭的生意。這些布頭來源于布莊和大商場內(nèi)剩余的零碎布料。人們買回家去拼接縫制,接褲腳和袖口,縫補丁,給小孩做衣服。而這一營生的“響器”與賣小百貨的一樣,也是貨郎鼓。一聽到這鼓聲傳來,很多家庭主婦便會蜂擁而至,你挑我揀。
大觀園晨光茶社創(chuàng)始人、相聲名家孫少林和其搭檔郭寶珊有個傳統(tǒng)名段《賣布頭》,其中很多仿學(xué)各種叫賣聲,像拾掇雨傘的、賣洋油的、賣大小金魚的、賣切糕的、賣包子的、賣估衣的。
二位還特意加入了濟南方言,仿學(xué)大觀園里賣冰糖酸蘸兒的。說起賣布頭,節(jié)奏極快,銜接絲滑,表情幽默,用行內(nèi)的話說,“賣相”極好。
(本文作者為山東省文化旅游聯(lián)誼會副會長、文化旅游學(xu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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