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毛球漲價這個事,這兩年每年都在說,但現在我們也不敢預測了。”王謝順開門見山。去年7月,記者第一次和他聊起相關的話題,他曾信誓旦旦地表示,“現在的價格已經到頂了”。
王謝順是安徽文羽羽毛制品有限公司的負責人,從業20多年,主要工作是將鴨或鵝的翎毛加工成羽毛球制作所需的毛片。在羽毛球生產過程中,毛片加工連接著原材料采購和成品生產。因此,毛片生產商對市場變化極為敏感。畢竟,原料買貴了,易陷入虧損;毛片定價高了,又擔心砸手里。
去年,記者曾跟隨王謝順洽談過一筆原材料生意。當時的交易中,羽毛所有者相當強勢,一開始就定下頗高的價格,沒留太多議價空間,還直言“覺得貴可以不要”。后來,那筆交易以95元一斤的價格成交,比王謝順的心理價位高了一截,相比往年30多元一斤的價格,更是漲了2倍不止。但如今,回顧那筆生意,王謝順感慨,“早知道再多買一點”。據他透露,相同品類、相似質量的原材料,目前價格約為150元一斤。
2024年7月31日《解放日報》9版
原材料成本上漲推動毛片漲價,最終反映在羽毛球等終端產品上。今年4月,以威克多為代表的多家羽毛球頭部廠商宣布再次漲價,漲幅在5%—29%之間。距上一輪2024年7月初的漲價,僅過去不到10個月。從2023年開始,羽毛球價格便一路狂飆。例如,亞獅龍7號、尤尼克斯AS-05號等羽毛球愛好者口中的“口糧球”,前者每筒的價格已從70元漲至135元,后者更是賣到超過200元一筒,且都“一球難求”,長期處于斷貨狀態。
羽毛球的價格為什么一漲再漲?“瘋狂的羽毛”還會持續多久?記者在長三角尋找答案。
羽毛不夠用了
關于羽毛球漲價的原因,眾說紛紜。安徽六安、無為,以及浙江江山等地,是全國重要的羽毛球生產中心。記者在這些地方采訪,碰到過不少羽毛球行業的從業者,有人露出諱莫如深的微笑,有人則擺擺手不愿多說。
安徽省藍翔體育用品有限公司總經理金信長在行業里摸爬滾打了40多年,從未見過如此混亂的原材料市場。據他觀察,“不排除部分資本在炒羽毛,囤積居奇”。安徽省佰盾體育用品有限公司負責人李光成表示,有的原材料價格上漲了大約10倍。還有從業者直截了當地說,從生產端到消費端,都有人“囤貨炒作”。例如,頻繁的漲價浪潮下,“斷供”甚至成為一些經銷商的“經典手段”——先不賣出去,等漲價的通告發布,再將手里的存貨以更高的價格賣出。
不管有沒有人在囤貨,羽毛球價格一路狂飆,歸根結底,是因為供需失衡。一方面,是羽毛球市場需求與供應之間存在缺口;另一方面,羽毛球的制作離不開天然羽毛,但不斷加劇的“羽毛荒”卻是限制產量的現實困境。此前,尤尼克斯、威克多等品牌在調價公告中都提到,“原材料成本上漲”是漲價主因。
供需不匹配是羽毛漲價的重要原因。
近年來,羽毛球運動持續火爆。根據《全民體育現狀調查報告》,我國羽毛球運動人口2.5億,是國內參與人數最高的體育運動之一,其中經常參與者約有2000萬人,普通愛好者約有1.5億人。一份羽毛球館行業報告顯示,僅2022年至2023年一年間,上海、杭州等城市的球館數量就增長了約34%。據相關機構估算,2024年國內羽毛球消費量約4.19億只,相比2023年的3.56億只增長17.7%,市場規模達9.46億元。
上海的羽毛球愛好者朱天天抱怨,“訂羽毛球場就像搶票”,徐家匯公園等熱門場地,最早可以提前7天訂場,每天中午12點開始,“完全是拼手速”。更多人的涌入,不僅推高了運動耗材需求,還催生出“裝備鄙視鏈”——球拍磅數、用球等級都成了社交標簽,球拍28磅以上才是大神,中低檔球用戶則面臨隱形歧視。運動社交化為這項運動打上消費符號的標簽,進一步刺激高端市場供不應求。
為了滿足市場需求,羽毛球企業在想方設法擴大產能,主要手段是提升自動化水平。長期以來,羽毛球制造高度依賴人工。王謝順記得,大概在2019年,行業內才開始出現“苗頭”,但一開始的機器并不好用,比如,在毛片加工中,機器有時候分不出來左右,還有可能壓碎羽管。這兩年技術逐漸成熟,以羽毛分揀機為例,分揀合格率大幅提升至90%以上,雖然仍不及老師傅的標準,但效率提升明顯,還能降低綜合成本。李光成告訴記者,類似的改造,提效很快,帶動產量提升約20%。
從數據看,這個20%,正好與去年我國羽毛球產量增速相當。一項關于羽毛球行業的調研報告顯示,2024年,國內羽毛球產量達到8.67億只,相比2023年7.24億只的產量,增長19.75%。若把時間線再拉長些,2019年,我國羽毛球產量僅為5.31億只。5年時間,羽毛球產量提升超過六成。但即便如此,羽毛球仍然緊俏。不少生產企業反映:“現在羽毛球供不應求,一出貨就被訂完。我們正在開足馬力趕制訂單產品。”
也就是說,如果要滿足羽毛球產量的增速,需要鴨、鵝等出欄量保持相應的增長。但現實卻恰恰相反,中國畜牧業協會監測數據顯示,2019年至2023年,中國可制作羽毛球的肉鴨出欄量從20億只降至12億只,降幅達到40%。一升一降之間,更放大了優質羽毛的供應缺口。
不斷加劇的“羽毛荒”成為限制產量的現實困境。
一個比較尷尬的現實是,雖然羽毛價格“飛上了天”,但傳導到產業鏈最前端的興致并不高漲。對養殖戶來說,“金羽毛”帶來的額外收益,難以抵消肉價低迷帶來的經營壓力。無為、江山等地的養殖場老板算過經濟賬:“鴨肉、鵝肉才是大頭,白條價格上不去,日子照樣不好過。羽毛是不愁賣,但要是擴產了,多出來的肉往哪兒賣呢?”這些年,養殖業處境艱難,受消費需求下降、養殖成本增加等多重因素影響,傳統禽類養殖普遍虧損,導致國內鴨鵝養殖規模持續萎縮。另外,像皖西大白鵝等優質品種的育種保育等工作也面臨較大挑戰,未來或將進一步加劇羽毛供應的源頭限制。
危機下的自救
轟轟烈烈的漲價浪潮之下,很多人覺得,整個羽毛球行業迎來了風口。但身處其中的從業者們,卻大多憂心忡忡。去年,記者在無為采訪時,聽到最多的聲音是“寧可市場平穩一點,這樣大家都能賺錢”。江山一家羽毛球企業負責人一度十分擔憂,“我們經營企業40多年了,這可能是行業面臨的最大一次危機。”
對企業來說,危機主要來自兩個方面。一方面,供應鏈面臨重建,供應渠道分散不穩定,而且質量無法保證。此前,無論是羽毛還是毛片,很多羽毛球企業都有長期合作的供應商,但這兩年風向在變,貨源和質量都變得不穩定。另一方面,原材料價格瘋漲,庫存的風險大大提高,對企業現金流也是很大的考驗。比如,李光成告訴記者:“以前原材料采購都有賬期,現在都是用現金去買。光原材料采購就要占用資金量的60%—70%,壓力很大。”
這種壓力,甚至蔓延到羽毛球以外的羽毛相關企業。主做羽絨制品的六安海洋羽毛有限公司電商經理余學志提到,企業已建立起從養殖、屠宰到成品生產一體化的生產體系,但是訂單量和養殖規模不匹配,還需要從外面采購羽毛,近兩年也面臨不小的資金壓力。原材料漲價的局面之下,企業也在思考進一步優化供應體系,加大相關產能布局。類似的發展路徑,也成為不少羽毛球企業的新選擇。多家企業負責人表示,將建立種鵝養殖、孵化、育雛及商品鵝養殖基地,探索“一鵝兩用”模式,羽毛制球、鵝肉加工。
六安海洋羽毛有限公司官網截圖。目前,企業已建立起從養殖、屠宰到成品生產一體化的生產體系。
還有的羽毛球企業,正在尋找替代方案。比如,安徽三才體育用品有限公司負責人戴見霖研發出三段式羽毛球。相比由球頭與羽毛組成的傳統羽毛球,這種羽毛球采用球頭、人造植毛架與羽毛的三段式結構,減少了天然羽毛的使用,具有價格更低、使用壽命更長等特點。此外,隨著威克多的碳音系列、尼龍球等產品的走紅,采用合成材料的羽毛球也逐漸進入大眾視野。不過,目前這些替代品仍主要集中在訓練等少數場景,未來還需更多跨越“性能鴻溝”。一家羽毛球企業負責人向記者坦言:“替代品的推廣需要時間,不僅要攻克技術難關,還需改變消費者根深蒂固的使用習慣。”
只是,并非所有企業都如此“財大氣粗”。尤其是像王謝順這樣規模不大的毛片加工商,夾在羽毛原材料和羽毛球生產商之間,他們本就左右為難,伴隨著羽毛收購的價格暴漲,利潤空間被壓縮,更是“一分錢恨不得掰成兩半花”。王謝順感覺到,自己比以前更謹慎了。比如,會在做訂單前反復溝通,確保對方能接受最新的價格。去年年底,王謝順曾試圖擴大產能,“找了一家工廠,也去看了好幾回。但后來左思右想覺得風險太大,又碰上對方臨時提出租金要漲10%,就打消了擴大產能的念頭”。
這兩年,王謝順大部分的時間都花在了采購原材料上。用他自己的話說,不是在看羽毛,就是在看羽毛的路上。“現在原材料供不應求,幾乎都得靠搶,能買到就行。”王謝順說,一般來說,每次能采購到的量大約為3000斤至1萬斤,按照工廠目前的消耗量,每批原材料的用量不超過半個月。由于長三角地區羽毛球相關企業較為密集,他得經常跑到福建、廣東等地看貨。
這幾乎是毛片加工商的常態。安徽人王敏敏為了采購原材料,一度去越南開了家工廠。王敏敏說,她父親就是做毛片生意的,她接手過來做了10多年,但無奈工藝不精,發展比較緩慢。去年,她和弟弟在越南找到穩定的原材料供應,并順勢在當地辦廠加工。不過,越南地下水的鹽堿性偏高,且夏天天氣炎熱干燥,首批做出來的毛片顏色偏黃,品相也較差。前不久,他們在江山找到了合作的羽毛球企業,對方還提出了具體需求和改進方案,讓她覺得頗為受用。“希望能抓住這次合作機會,提升技術和品質。”王敏敏說。
未來何去何從
采訪期間,記者問了不少羽毛球行業的從業者:“羽毛球還會繼續漲價嗎?接下來有什么計劃?”前一個問題的答案,大多數人覺得,原材料供不應求的局面短時間內很難改變,“羽毛球價格一時半會降不下來”。對于未來,很多人的回答小心翼翼,卻又保持期待。
對于很多企業和從業者來說,修煉內功、做好自己幾乎是唯一路徑。比如,王謝順不僅想出利用新的羽毛品種制作毛片的辦法,還研發出用一根羽毛制作多個毛片的新技術,提升了羽毛的利用率。此外,他還引進了更多自動化生產設備,可識別翎毛長度、寬度,提高毛片質量的同時,減少了人力成本,產量也迎來了提升。他給記者算起經濟賬:“例如一臺切片的機器,一次性投入成本約5萬元,但能減少一到兩個工人,基本一兩年就能回本。機器還能降低不良率,其實很劃算。”
記者發現,相比去年采訪期間,越來越多企業用上了自動化設備,建起了更多標準化的生產線。羽毛球產業的“機器換人”,已成為當下行業內的流行趨勢。一家生產羽毛球自動化制造設備的企業負責人表示,目前訂單量排得很滿,“工廠沒有現貨,愿意等的話,差不多要3個月”。
羽毛球自動化生產線。
危機之下,也有新機遇。金信長就覺得,當下一眾羽毛球頭部廠商價格高企,中小企業打響自己的品牌反而是個機會。前些年,他注冊了自主羽毛球品牌“凱唯樂”,把兒子和女婿喊來幫忙,專門負責營銷策劃,同時組織技術人員研發人造羽毛材料,提升羽毛球耐打性。趁著這波羽毛球風口的紅利,企業正在探索新的利潤增長點。無為縣光明體育用品有限公司工廠負責人汪光飛自信滿滿,這兩年,“蹭”上了羽毛球“出圈”的熱度,其自有品牌“翎美”在各大銷售渠道的成績都相當亮眼,是很多人認可并追捧的“國貨之光”。
一位長期研究羽毛球行業的專家直言:“這是純粹的市場現象,生產和銷售企業都沒什么好辦法,政府層面也很難調控。”在他看來,隨行就市就行,“其實羽毛球一直在漲價,只不過這一波行情漲得更頻繁、幅度更大”。
事實上,和眾多天然材料一樣,羽毛市場自有其潮漲潮落的規律。在王謝順看來,對整個行業來說,這次危機不一定是壞事。他向記者說起剛入行時曾經“被坑”的經歷:“以前信息不流通,行業很封閉,哪些材料好、哪些不好,外行人很難區分,也很容易吃虧。”他還記得,這些年行業一直起起伏伏波折不斷,有人在行情中“賺得盆滿缽滿”,也有人“賠得血本無歸”。“現在好多了,沒有那么多彎彎繞繞。只要你有錢,你可以直接買原材料、投生產線,大家公平競爭,更透明也更標準化。”王謝順說。
瘋狂的羽毛,讓羽毛球這個曾經小眾的行業走到了聚光燈下,也暴露出這個曾經高度勞動密集型產業的種種不足。但與此同時,也為行業轉型升級提供了契機。隨著新材料研發、供應鏈優化、技術創新的推進,羽毛球產業將迎來新一輪變革。未來,高端天然羽毛球仍將主導專業賽事,而人造材料球或在中低端市場占據更大份額,形成更加多元化的市場格局。
市場的潮水終會退去。只有那些能率先實現技術突破、優化供應鏈體系的企業,方能在行業洗牌中搶占先機,并推動羽毛球產業向更高質量的方向升級。只不過,在此之前,廣大羽毛球愛好者恐怕還要在“多花錢和少打球”之間艱難抉擇一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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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朱凌君
微信編輯:泰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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