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馬戲團 | 文
注:涉及劇透。
前幾年起,中國每年都會重映一部宮崎駿動畫,等來等去,終于輪到《幽靈公主》。誰知看完后,出來一刷社交媒體,又吵起來了。
我也不知道到底是大數據,還是環境所致,現在任何作品只要有一點爭議,我就會在各種平臺被瘋狂推送罵它的內容。同樣我也不知道大家是不是都在被這樣推送,戾氣被日日栽培,導致現在只要任何作品出現爭議,就會有一片狂怒戰場,你在里面不小心放了個屁,這屁,也要被逼著站隊。
人們在吵什么呢?吵男主把未婚妻的定情信物,轉送給女主,這到底渣不渣;吵送禮的到底是不是未婚妻,吵結局到底是不是be,吵男女主是否有過親密接觸;同樣,也吵這電影是不是太沉悶以至于被高估了,里面到底隱喻了哪些歷史……
其實真有那么多爭議嗎?顯然不是,我猜沉默的大多數依舊很愛這電影,就像幾十年前它初映時那樣,所以《幽靈公主》的重映票房已經超過一億了。
我去看IMAX時,正好遇到了粉絲觀影團,大家虔誠和睦地拿著周邊,默默看完了整部電影,讓我再次產生了賽博空間和現實割裂的科幻感。說到科幻,1/3的粉絲還拿著同期重映的《攻殼機動隊》海報——順帶一提,去看看攻殼吧。
但是,有這么多爭議也正好,今天,我們就來聊聊《幽靈公主》里一個暗藏的主題——無盡的,無處不在的對抗。
如今再看《幽靈公主》,讓我對這個之前沒好好注意的主題,有了深切的體會。就像他們所說,你在不同時段看宮崎駿的作品,總會看到截然不同的東西。
當然,這只是我自己想法,肯定是不權威的,隨便聊聊而已。
當年《幽靈公主》上映時,創下了日本的票房紀錄,后來被《泰坦尼克號》超過,而大船又被《千與千尋》擠下去,有點逗。當時評價雖然也有爭議,但大部分都是好評,不過這個作品是有點冒險的,因為《幽靈公主》確實是宮崎駿最壓抑、黑暗的動畫。
現在,大家經常拿宮崎英高和宮崎駿玩梗,說自己喜歡玩宮崎駿的黑魂。但你別說,我還真覺得宮崎駿和宮崎英高的作品里,有些東西是類似的。就比如《風之谷》的漫畫,這設定仔細一想可太魂了。
黑魂和法環,可以算是黑暗奇幻里垂死大地(the dying earth)的分支。黑魂的故事可以總結為:一個曾經輝煌的世界已經衰敗,四處都是腐敗和茍延殘喘的生命,而且這個世界是注定要毀滅的,游戲的主人公,最后也可以拒絕傳火。
而《風之谷》的漫畫,說的也是一個曾輝煌的世界已衰敗,到處都是腐敗和茍延殘喘的生命,且這個世界也是注定要毀滅的,甚至女主娜烏西卡在最后,也在某種意義上選擇了拒絕傳火。
漫畫和動畫的走向截然不同
你看,宮崎駿的黑魂,其實是宮崎英高《風之谷》漫畫的改編。
所以有一個宮崎駿的梗,說他和伊藤潤二是反過來的:后者畫的東西很黑暗,人卻開朗又愛笑;前者畫的東西很治愈,人卻嚴肅而憤世嫉俗。
他確實說過很多憤世嫉俗的話,顯得像個悲觀主義者,他認為人類的的自我中心主義,已經讓我們成了地球的敵人;他還說過,希望能再活30年,看到東京被海水淹沒,曼哈頓變成海底城市。
這就是為什么,我覺得《風之谷》的漫畫,和《幽靈公主》,是最能代表宮崎駿某些思想的作品。
《幽靈公主》說了什么呢?這是個很復雜的故事,粗略總結是:在日本的室町時代,世間出現了一種邪神的力量,無家可歸的動物被詛咒附體。男主阿席達卡為了拯救村民,染上詛咒,被逐出村莊。
隨后,他行于亂世,試圖找到解除詛咒的方法,卻被卷入了一場復雜的斗爭。
首先,是一個由女二黑帽大人搭建的村落,村落里有個鑄鐵廠,讓村民們造出了強大的火器。這些火器一方面讓他們從神一般的動物手中,搶走了森林;另一方面,也讓村莊和鑄鐵廠,成為當時亂戰的日本大名們,夢想搶奪的寶物。
同時,男主也遇到了幽靈公主桑,她是被巨狼養大的野性少女,將黑帽視為敵人。因為黑帽殺死了太多森林里的動物,并且,這個成年女人想要殺死森林里的山獸神。
多少少年少女,在看到桑滿嘴鮮血,抹嘴轉頭的瞬間,明白了陷入愛河的感受?
而男主在這個多方大戰中,試圖化解各方的矛盾。不用說也知道,這難如登天。
早年,中國電影圈對《幽靈公主》的定義,多是“環保電影”。后來,評論逐漸變成了更靠譜的“一個講述人與自然的故事”。
因為虛偽的參與者太多,又被政治工具化,這幾年“環保”的名聲已經有點差了。但它藏了個幫助你理解《幽靈公主》的問題,那就是——環保,到底是在干什么?
我很喜歡的UP主電影最TOP,以前在聊《幽靈公主》時,放上了丁仲禮院士一段耐人尋味的話,大致是:環保其實根本不是在保護環境,因為地球是不需要人類保護的,地球大部分時候,環境都比我們預期里最差的環境更惡劣,哪怕人類把自己折騰沒了,地球也會繼續存在下去。
所以環保,僅僅是在保護人類自己。
環保之所以能被拔到很高的位置,是因為它藏了個底層邏輯:當人開始考慮保護環境,其實就象征著,他開始為他人的利益考慮了。
他可能身處難以被環境惡化影響的幸福中,然而,他會開始猶豫,自己所做的事,是否會傷害隨后來到世上的數代人,是否會傷害世上某處,生活在沒那么舒適環境中的他人。
所以,宮崎駿作品里的環保,其實是一種人類走出自私的表現。
與之相對的,是《幽靈公主》為何如此沉重的原因。它確實有很多暴力和血腥片段,但我認為,沉重感最大的源頭,在于電影中,除了男主的幾乎每個角色,都被死死綁在自身立場上,所以,他們全都在和某種他人的立場,發生對抗。
首先,故事發生在亂世,大名互相斗爭,武士四處燒殺戮虐,遍地餓殍,人間宛如地獄。而暗線中的淺野將軍,和天皇也隱約對立,這個故事的大背景,就是一個被對抗充斥的時代。
其次,兩個女主是血仇死敵,絕容不下另一方的存在,桑哪怕明知會死,也要刺殺黑帽,黑帽則不論如何,都要搶走桑的森林,殺死她信奉的神。
同樣的,人類和動物,也是死敵,這是電影最表層的對抗。
可動物之間呢?它們也是敵人,猩猩、野豬和狼群,都是互相不認可的,它們也有自己的戰爭和矛盾。
而且這些動物,真的只是動物嗎?它們根本就是擬人的,如果宮崎駿只是單純想刻畫動物,它們不該更像龍貓嗎?
實際上,《幽靈公主》的創作,經歷過漫長的迭代,它曾是一個繪本,又變成了一本書,隨后才拍成電影。而在繪本中,故事主題不僅沒那么陰暗,動物也更像動物——后來,這些點子紛紛被改成了《龍貓》《紅豬》。
相反,這些動物,更像另一種人類,至少它們的思維方式是人類式的。
電影中,男主的設定原型,是阿奴伊人,也就是《黃金神威》里女主的民族。
仔細想想,會發現這里面同樣藏著一種對立。因為阿伊努人被日本長期迫害,他們本是日本的原住民,可古時的日本,總宣稱自己是個單一民族的國家,這個單一的大和民族,是神的后代。為此,他們不斷搶奪其他原住民的生存資源,把他們統一蔑成為“蝦夷人”。
阿伊努人和大和民族,曾經也是一種森林和人類的對抗,它之所以顯得沒那么激烈,是因為其中一方已經徹底落敗了。
為什么電影里,要安排一個和尚作為天皇的代理人,去取山獸神的頭?我認為,這其中還是有種對立的主題,且有兩層對立。
其一,是和尚代表的佛教,和山獸神代表的神道教(八百萬神)的對立。在日本歷史上,外來的佛教,和本土的神道教,是發生過很多沖突的,這種不同信仰的交織,總會導致摩擦,尤其是當兩個信仰都與政治綁定時。
雖然今天的日本,神道教與佛教已經相對和諧,但對于熟知歷史的日本創作者來說,二者一般都有更大的隱喻。
其二,則是原始信仰,和政教交融的對立。和尚是個非常功利的人,和“佛”基本上不沾邊,這種信仰與政治綁定后,失去真我的主題,經常在早期日本漫畫大師的筆下出現。
比如手冢治蟲《火之鳥》的鳳凰篇,說的就是兩個這種對立者的命運。其中一人本是信奉佛教,懸壺濟世的醫生,卻因為貪欲,最終成為掌權者的傀儡,協助建起了恢弘壯闊,卻根植于剝削、政治斗爭和壓迫上的偉大佛廟。
另一人,本是阿修羅般的惡棍,卻因為經歷地獄而放下屠刀,最終成為山中的獨臂老人,每日在深林雕刻那凝聚了他所見的人間之苦與怒的惡鬼石像——《只狼》中,那個刻畫世間怒意的佛像師,致敬之處便是此。
往細節看,對立無處不在,實際上,就找不到多少真正和諧的角色關系。而且宮崎駿道出了一個關于復仇的真相,那就是復仇總是并非純粹的復仇,它經常都有“守護某物”的另一面,所以仇恨的鎖鏈才如此難斬斷。
黑帽建立了一個近乎烏托邦的村落,然而當村落受到圍攻,村民派主角去求助黑帽時,她不愿,也不能回去防守,而是繼續自己的屠神之路。直到結局醒悟前,黑帽和她的村民,其實并非是同一陣線的。
女主和男主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也是對立的關系。桑最初不但站在阿席達卡的對立面,最后還用阿席達卡給自己的信物,刺傷了他。
女主刺向男主,但男主的雙手是張開的擁抱
此外,雖然他們最終相愛,但桑并沒有妥協自己的立場,她告訴阿席達卡,自己永遠不會原諒人類,不會去村中生活。
和尚和他服務的天皇,就沒有對立了嗎?可以看出,實際上和尚在各方面,不像是真正贊同天皇的理念,相反,他也告訴黑帽說,不要去揣摩朝廷的思想,知道的越少越好。
在日本歷史上,佛教深陷政治斗爭,自己也成為亂世的一方勢力。和尚對天皇不是真正忠誠的,他只是為了活命和利益,在幫其干臟活。就像歷史上,那些淪落到斗爭中的日本佛教徒一樣。
就連動物和它們的神,也不是和諧的。山獸神能為它們療傷,也能奪走它們的生命,且并不能施以奇跡救垂死的野豬。而且,可以看出,有些動物對神的兩面性,表達出了不解。
實際上這個神本身也有生死的對立性,所以它有日夜兩種形態,出場時,腳踏之處花草迅速生滅。為了救男主,它先殺死了男主旁的一株植物。
而女主桑,和養育她的狼母,也有分歧。她們不是一個種族,狼母雖愛桑,卻因為她的人類身份而說她丑,以至于男主說她美時,桑驚到退縮。所以電影里,桑也無法說服和拯救狼母,狼母亦不會讓桑真正走上自己的道路。
剛才說過《幽靈公主》曾有過繪本和書,但這個故事,還深受《方丈記》的啟發,宮崎駿差點把《方丈記》拍成了電影。這本書的前半段,描繪了平安末期的五大災厄,刻畫的是生靈涂炭,萬物相爭的地獄繪卷,你可能聽過的“廢墟中的小孩不知母親已死,躺在她身邊吮吸乳汁”描繪,就出自此。
無止境的死斗,無休止的爭執,沒有出路。野豬哪怕死了,尸體也要被怨恨控制去殺生;動物之王就算在彌留之際,也要被執念操控,向著敵人行軍;而狼主縱使只剩下了頭,也要拼命咬向自己的仇敵。
毫無疑問,它是宮崎駿最像地獄的作品,也是我覺得最像如今互聯網環境的宮崎駿動畫。
男女平等,病人保有尊嚴的烏托邦村落,最終成為廢墟;而試圖化解仇恨的男主,被故鄉驅逐,被詛咒附身,被槍擊,差點喪命。電影仿佛在向我們展示:在一個亂世中,試圖對抗極端化的人,注定要承受厄運。
然而,假如沒有這樣的人,極端化的各方,亦注定走向毀滅。
電影中段,桑為了拯救垂死的男主,像狼喂崽般嘴對嘴向他喂食,一直堅毅的男主在此刻哭了。這是全片最打動我的一個鏡頭,因為我覺得,這個地獄中,似乎無所動搖的調解者,內心一定非常痛苦孤獨,以至于獲得這么一點愛戀和善意的時候,他的反應竟是流下眼淚。
很多人討論,結尾里,山神獸爆炸消失,到底有怎樣的寓意。有人說,這是在預示自然開始了新的輪回;也有人說,這在展示舊的自然已經徹底毀滅了。宮崎駿沒有對此給出答案,我對此也有個不同的看法,我認為,神本來就不是什么好東西,所以它炸了,才能有個好結局。
為什么?仔細想想會發現,它就是各種紛爭的一個核心,而且它像一個圖騰,是被恐懼,被崇拜,被渴望的。圍繞它,動物們拼命戰死沙場,而人類如狂風般前來討伐。
但是,自然,真的是這樣嗎?
我覺得這個神,很多特寫鏡頭看著很瘆人,出現時的氛圍也很奇怪,最后體內滲出的物質,讓男女主沾上后被詛咒包裹。神是嚇人的,奪不走野豬的仇恨,但可以奪走其生命,它是一種力量,一種宗教崇拜,所以難以捉摸,它有文明的氣息。
但自然是什么?就是自然本身;生死,也就是生死,不該被一個靈體操控。自然和生命,就是自然和生命而已,它們只是開花和萬物的繁衍,就是你最后看到的景象:神消失了,變成看似平淡無奇的綠野,然后一個角色感嘆道:“原來神,就是開花老爺爺啊。”
它們不該是注定引發爭端的神。
你注意到了嗎?最后,森林里年長的一代都帶著無法消解的仇恨死去了,而活下來的,都是年輕的一代,不止有桑,還有那兩只小白狼。此時,它們也不再說話,就像宗教化的山神死了,留下了純粹的自然一樣;擬人化的動物們也死去,只留下純粹的動物。
也許,這就是宮崎駿留給后世的一道希冀:他也不知道該如何化解,自己一代人經歷的仇恨、紛爭和罪惡;但他希望,當他們離去后,年輕一代人,能終于得到一個更好的、更善良的世界。
而這些年輕人,是不能忘記歷史的,否則一切必然重現。所以女主無法原諒,所以男主手上詛咒的傷疤無法被去除,這也是他人生中,黑暗的一面,之前他每次殺人,都會給被詛咒的手臂特寫,這是罪惡的象征。
同樣,活下來的黑帽,也必須永遠失去一只手臂。
所以為何,宮崎駿在采訪中,特意強調過,男女主最后不是be,他們會長久地廝守;哪怕女主永遠不會原諒,男主將永遠掙扎。因為這代表的不是簡單的愛戀,而是一種對拼盡全力,對抗紛爭之人的回應。
有點像是《黑暗騎士》片尾的著名臺詞,它解釋了為何蝙蝠俠要戰斗,為何他要背鍋成為罪人,讓哥譚市民擁有一名光明騎士:
“因為有的時候,真相是不夠的,有時人們應該得到更多。有時,人們的信念,應該得到回報。”
《幽靈公主》創作于一個動蕩的時代,而創作它的人,也走過了一個個動蕩的時代。宮崎駿催促日本政府為侵略中國道歉,對日本在海灣戰爭和南斯拉夫戰爭中的態度失望。
當時他面對的那個世界,仿佛又要再次陷入災難。于是那之后,他的作品中多了一個主題:不論生活多么艱辛,我們都要努力活下去。
有人因為阿席達卡把未婚妻的信物拿給桑,痛罵其渣。但我認為,這是一個象征,因為阿席達卡被村莊驅逐后,他過去的生命實際已經終結,所以宮崎駿說,那時起,他不再是個活人。
但在你看完這兩小時的故事后,會發現這信物一直是個隱藏要素。它也跟著男主見證了一切,成為短暫的和平中,一個示好的禮物,也成為隨后的斗爭里,刺向男主胸膛的匕首。
然而就算如此,人們也能找到新的信念,新的愛戀和生活。最終,這個曾代表終結的信物,也會變成男女主新生的見證者。
和《炎拳》里,純粹延續存在之火的“活下去”不同,宮崎駿所說的活下去,不是為了忍受痛苦,而是因為有一天,我們能找到新的開始。
看宮崎駿的電影,我經常感嘆,如果一個創作者對人間的惡一無所知,做出可愛的東西,那不值一提。但一個人能看世界、人性與歷史如此透徹,如此活上數十年,卻還是愿意去做飽含希望的作品,這需要何等強大的精神力量?
在《哈爾的移動城堡》中,女主每次勇敢起來,就會變成年輕的少女,但每次畏懼躲藏,便會退為年邁的老太太。我想,這個魔幻的設定里,恐怕也藏著宮崎駿自己對人生態度的思考吧。
年邁的宮崎駿在采訪中說,老友們一個個都離去了,只剩下他一人。全世界老一輩藝術家們的世界也逐漸遠去,藤子不二雄、手冢治蟲……如果不看他們的一些特定作品,不去研究他們經歷過的時代,真的很難從他們最出名的作品中,察覺到他們曾見過怎樣的混亂。
有時候,我看著這些大師留下來的作品,像是看著他們用一生的腳步和思考,留下來的寓言、啟示錄。書頁里有所有的絕望和黑暗,所有的痛苦和戰亂,但最后卻書簽般留著一個光明的結局。哪怕歷經一切污穢和罪惡、嗜血的瘋狂,他們也要留下一道溫和的回響,然后接連被虛無帶走,消失在失落的時代中。
如今我們已經接過了這些寓言,所以,我們又給出了怎樣的世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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