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4年,比利時漫畫家埃爾熱正在創作中國題材的連環畫《丁丁在遠東》《藍蓮花》。
靈感受到阻塞,有位中國留學生“中國張”給他提供了源源不斷的思路,后續的修飾也是這位“中國張”幫忙的。
埃爾熱非常感恩,特地將“中國張”編進了他的《丁丁歷險記》《藍蓮花》里。
從此歐洲有近10億人知道“中國張”,從埃爾熱的訪談中得知“中國張”有原型,大家就特別想見一見真容。
可“中國張”很快回國了,兩人就此斷了聯系,埃爾熱去中國駐比利時大使館查詢,也沒找到。
1960年,埃爾熱創作了《丁丁在西藏》的連環畫,講述丁丁得知“中國張”在西藏經歷了一次空難,就去喜馬拉雅山營救的故事,想讓“中國張”能看見,可惜石沉大海。
埃爾熱尋找了42年,終于在1977年同“中國張”聯系上,那個時候他才知曉“中國張”的真名,張充仁。
張充仁不到5歲時,年僅37歲的母親因病去世,父親忙于工作,沒法照顧兒子,只能將他寄養在孤兒工藝院。
死亡是母親教給他的第一課,而孤獨是他終生的命題。
當時,在孤兒院張充仁是年紀最小的,被送到那里的孩子都要7歲以上。
他們每天被排得滿滿當當的,兩個小時學習文化知識課,兩個小時自修圣經。
14歲才能進入“作場”學習手工藝,晚上還得加強文化課學習。
而5歲不到的張充仁只需要消磨時間就行了,在孤兒院閑逛之時,他看到很多小作坊,大人在制作圣像、祭臺、浮雕等用品。
那種神奇的創造力,讓張充仁看得目瞪口呆,從此他再在孤兒院亂竄,手上多了只鉛筆,走到哪里他就畫到哪里。
孤兒院的院墻灰灰的,張充仁愛在上面畫“關云長的青龍偃月刀”,畫各種想象中的東西。
有時候灰色的墻上,還會“長出”他的媽媽,他印象中媽媽的頭發會飛,但孤兒院院墻太高,風吹不進來,媽媽的頭發就飛不起來。
他還喜歡抓黏土,琢磨水土搓成小條后的變化,找來石磚用釘雕刻自制“硯臺”……
他沒有等到進作場的那天,在7歲、滿進孤兒院年紀的時候,他被帶離了孤兒院,送入徐家匯天文臺“類思”小學。
一到四年級,張充仁每次畫圖考試總是全校第一名,其藝術天賦引起了校長田中德修士的注意。
張充仁啟發了他,校長決定開設圖畫班,挑選包括張充仁在內的七八個學生重點培養。
從鉛筆線條入手,畫眼、鼻、口、耳、須、手、足,然后是頭像、人體像……系統化的學習,讓張充仁的繪畫水平大大提高。
1921年,張充仁小學畢業,家境貧寒無力支撐他繼續升學。
張充仁沒有抱怨不公,畢竟他志不在此,他只希望能夠去土山灣畫館學畫。
結果,條件符合,名額卻滿了,實力已經盡力了,就該派運氣上場了。
幸運的是,土山灣照相制版部的安守約相公非常賞識張充仁,把他招進了照相制版部。
張充仁每天在暗室洗照片、自制定影水,完成了份內的工作,他就跑去學寫生、水彩畫,安相公會法文,平時還愿意教他兩三句。
從土山灣學有所成后,張充仁去和合電影公司繪制布景謀生。
除了繪制布景,他還在《生死牌》《空谷蘭》等話劇中客串過幾個角色。
但當時公司內訌,斗得烏煙瘴氣,張充仁干了幾個月就溜了,剛好土山灣劉鐘骍老師遞來了一份上海《時報》的工作。
他負責周二畫刊版選稿、剪裁、排版、編輯等工作,不久畫刊主編戈公振出國留學,他開始代任畫刊主編。
工作歸工作,張充仁沒有荒廢畫技,每周再忙,都會抽出一天的時間外出寫生習畫,同行夸他畫的“畫面生動,色彩透明”。
譚容圃夫婦甚至主動提議,讓他去歐美留學,沒錢的話,他們可以出資路費。
雖然路費而已,學費才是大頭,但張充仁的心已經被勾起來了,立馬選擇了比利時布魯塞爾皇家美術學院。
山高自有客行船,水深自有渡船人,想做什么就去做,事情到最后一定會有解決的辦法。
比如張充仁,剛決定要去留學,就剛剛好中比庚款委員會準備資助一批學生赴比利時深造……
1931年8月31日,張充仁登上了法國郵輪,郵輪在大海上浮浮沉沉半個月,駛入印度洋。
就在這時,遙遠的祖國傳來中國東北三省被占領的消息,張充仁滿含熱淚,還沒到就已經想回家了。
他深感前程茫然難測,同時暗下決心,此去一定努力學好本領,將來好好報效祖國。
結果,參加了入學素描初級班考試,查看新生錄取名單,卻發現沒有自己的名字。
原來,學校老師商討認為,張充仁的畫技了得,去學素描大材小用,進入初級班更是浪費時間,直接把他撥到了油畫高級班。
張充仁慌了,他就上過小學,在高級班的那些人學歷最次也是大學,自己怎么能行?
為此,上課之外的時間他惡補知識,甚至還能擠出一點時間去學習法文。
高級班第一次考試,張充仁榮獲裝飾構圖第二名、動物解剖第一名、景物課第一名,當聽說他只上過小學,同學們不敢相信。
此時,呂霞光、吳作人在油畫二班學習,異國他鄉,三人經常聚在一起聊天。
1932年4月,張充仁的命題油畫《休戰前夕》一炮而紅,在皇家美院舉辦的比賽中獲得大獎,布魯塞爾市長親自為他頒獎。
《休戰前夕》
教育部長甘拜下風:“東方藝人之來歐研究,能競爭不讓人者,實為第一次。”
一炮接著一炮,由此,油畫《穿紅衣的哥薩克》《做針線的老婦人》《倦意》《山泉戲水》等作品,井噴般誕生。
第二學期結束,6門學科中,張充仁油畫風景、禽獸解剖、透視學三個第一名,人物油畫構圖、人體解剖、圖案構成三個第二名。
之后,他創作的油畫《涼風動蕩》又獲學院大賽第一名,并得到了布魯塞爾萬國博覽會展覽的參展資格。
然而,最終成就他的,卻不是油畫。
1932年暑假,油畫班學生習作展覽上,張充仁的作品《錫瓶與檸檬》引起了皇家美院雕塑系主任隆波教授的關注,認為此油畫中有雕塑味道,不學雕塑可惜了。
張充仁抱著試一試的心態,參加了雕刻高級班7天的篩選考試。
20人參加考試,最后8人勝出,張充仁名列其中,就此轉入由隆波教授主持的雕刻高級班。
每次上課,隆波教授仿佛眼睛里只有張充仁,講到什么就是“看看張,他是怎么做架子的,你們都應該向中國人學習。”
外國同學們搖搖頭,張充仁在油畫班“小學生大戰一群高材生”的傳說,令他們聞風喪膽,不敢恭維。
他的雕塑作品《漁夫之妻》,隆波教授夸了又夸,認為張充仁是“把人物的內心充分表達出來,作品含蓄簡練而筆酣墨飽,頗具雕塑大師羅丹的風范”。
而這,還只是他在雕塑領域的處女作。
1933年,皇家美院雕塑比賽,張充仁一初來乍到的新人,讓全場所有的老手目送他拿下第一名,對此同學們早已見怪不怪。
畢業考試,張充仁又是常規操作,一尊陶土的《馬特蘭納》斬獲人體雕塑第一名、雕塑構圖第一名,最終以雕塑系第一名的成績畢業。
第一名有獎金3000法郎,但外籍學員不能領取。
院長向張充仁承諾,只要他入籍比利時,不僅獎金能拿,還可以留校任助理教師,并享有私人畫室一間。
張充仁心想,時間到了,早該這么做了。
他婉拒了院長給予的一切,“我應該回去報效自己的國家了,因為我是中國人。助教的位子和獎金就讓給第二名同學吧。”
院長再三勸說,張充仁還是微笑告辭毅然回國。
當初郵輪上跟自己的許諾,他沒有食言,張充仁的“仁”是仁義、大國之仁。
闊別上海4年,張充仁回國后立即拜見馬相伯,他的外婆同馬相伯是至親,兩人也因此結緣,張充仁喊其“佬佬”。
此時的馬相伯97歲,他要張充仁給自己塑個像,張充仁不敢怠慢,高效完成,還加入點小巧思,在塑像的衣服上雕了“壽”字。
馬相伯的塑像容顏如生,須發畢現,微閉的雙眼,仿佛能直透人心。
凝視著那雙眼,我的耳邊總隱隱約約響著,馬老99歲客死越南前說的話,“我是一條狗啊,叫了一百年,也沒有把中國叫醒!”
除此之外,張充仁還為于右任、馮玉祥、徐朗西、司徒雷登等塑像。
他為齊白石塑像,齊白石看到成品,不禁贊嘆“泥塑之神手也”。
張充仁經過考察發現,藝術界存在浮躁而不深入研究的風氣。
他便與徐悲鴻、汪亞塵、周碧初、朱屺瞻、顏文梁、陳抱一等好友,共同發起成立西洋畫藝術團體,取名“默社”,意在倡導“沉著忍默,實際工作,不尚空談”的藝術精神。
當時,國內對于雕塑還一片空白,張充仁細心整理了自己留學以來的學習心得,發布在報刊上,供大家學習。
1936年1月13日起,《號外畫報》設專題介紹西歐雕塑、繪畫名作,每周一期,每期刊登兩件(幅)作品,由張充仁介紹、點評。
他的言簡意賅,頗有見地,直擊要害,這成為上海畫壇公認的創舉,在美術界產生了重要意義。
首次“張充仁歸國作品展覽會”,轟動滬上,連展10天,參觀者達2萬余人。
當時時不時就下雨,大家都冒雨前往觀展。
上海市市長吳鐵城題詞“光明之前程”;蔡元培題詞“精心果力”;徐悲鴻題詞“后起之秀,希望無窮”;劉海粟題詞“充仁兄能在大理石上表現人類的苦悶,在顏色里表現大自然的秘密”……
如此在雕塑上登峰造極的人,之后卻變得籍籍無名了。
1949年,有關部門邀請張充仁參加上海第一屆政協,他辭謝了。
很長一段時間里他沒有正式的工作,更沒有工資,以一個自由職業者的身份,授徒賣畫維持生活。
直到1958年,上海美專成立(并非劉海粟成立的那所),張充仁才被聘為雕塑系教授。
后來,上海油畫雕塑院成立,他出任主任,1977年上海第五屆政協委員也是張充仁。
也就是在這一年,埃爾熱通過布魯塞爾一家中餐館的女老板,獲知了張充仁在上海的地址,兩人開始了書信往來……
1981年,74歲的張充仁接到了比利時國家電視臺和埃爾熱工作室的邀請。
時隔近50年,“中國張”第二次踏上歐洲大地時,大家知道“中國張”終于要出現了,紛紛機場迎接、跟蹤采訪。
比利時皇后法比奧拉專程到埃爾熱家中看望張充仁、比利時國王博比杜安三世特意設家宴款待張充仁、重返母校皇家美術學院……
“中國張”現身的的消息沒幾天就傳遍了歐洲《藍蓮花》銷量猛增,印刷廠日夜趕印都印不過來。
印刷公司緊急安裝新型印刷機,還以“張充仁”命名,睽違50載,歐洲的“中國張”旋風卷土重來。
到了2006年,有記者在法國巴黎、比利時布魯塞爾馬路隨機采訪路人,幾乎沒人不知道“中國張”。
那時候,張充仁已經去世8年了,1998年張充仁當時在巴黎,應邀外出參加活動。
老人提前出門等候,結果接他的朋友卻姍姍來遲,害他在寒風中站了一個多小時,回來就得了感冒。
接著高燒不退,子女連忙把他送進醫院,卻仍無法阻止他病情繼續惡化。
在最后一絲氣息將近,他抓著女兒張以芳的手說:“我要回上海,到七寶去。”
上海七寶,是他的家鄉,他出生的地方,是母親消失的地方,他是時候要回去找她了。
上次回家,是祖國需要他建設,這次回家,是母親需要他……
下面是張充仁作品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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