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詹娘舍
賈洪國
鋼梯第四百七十三階處,風突然有了形狀。
我扶著冰涼的鐵索向上攀援,忽然看見幾片碎云掠過睫毛。再仰頭望去,灰白巖壁盡頭懸著半座崗亭,檐角垂落的冰錐像凝固的鐘乳石,折射出七彩光暈。這是海拔4655米的云端哨所詹娘舍,終年吞吐著零下二十度的呼吸。
我至今記得第一次登上詹娘舍哨所的那個清晨。軍用卡車在盤山公路上顛簸了七個小時,車窗外是永無止境的彎道雪幕,司機老田說這路叫"天梯",七十二道拐每道彎都刻著犧牲者的名字。當海拔表指向4100米時,我的耳膜突然像被針扎般刺痛,鼻腔里涌出溫熱的血。
"到了。"班長掀開篷布,我看到的不是想象中莊嚴的哨樓,而是幾座半埋進雪里的鐵皮屋,屋檐下垂著兩米多長的冰棱,在晨光里閃著幽藍的光。哨兵站在崗亭中,睫毛結滿冰霜,像是雪雕成的塑像。
"這是你的氧氣面罩。"班長遞來一具磨得發亮的銅制呼吸器,"高原不會憐憫任何人。"我學著他的樣子將膠管插進鼻孔,冰涼的氧氣涌入胸腔的剎那,遠處的卓姆拉日峰正撕開云層,金色的陽光潑灑在界碑上,國境線像道銀鏈蜿蜒進云海深處。
執勤戰士每天要在哨樓頂測量三次云層高度。十二月的風裹著雪粒子,打在臉上像砂紙在磨。記錄本上的數字都是帶血的:氣溫-32℃,風速17級,含氧量不足海平面45%。一位上等兵有次沒戴手套碰鐵欄桿,撕下塊皮肉粘在欄桿上,衛生員用藏紅花藥膏給他包扎時說:"在這兒,寒冷是有牙齒的。"
哨長掀開防寒簾那刻,稀薄的陽光正漫過觀察鏡。三平米的空間里,十幾種儀器指示燈交替明滅,將戰士們的側臉染成深淺不定的藍。窗臺上并排立著五個罐頭瓶,野格桑花在高原反應中蜷成小團,卻仍固執地舉著淡紫花瓣——這是巡邏路上唯一的色彩。
黃昏總在九點三十二分準時降臨。云層驟然沉降,將整座山峰裹進乳色漩渦。哨兵解開腰間安全繩,像踩著棉花般挪向哨位交接點。戰士們說每次值夜都能聽見云浪拍打窗欞,月光在霧靄里游成銀魚,而界碑始終站在原來的坐標,像枚永不生銹的圖釘。
在游客心里,云端哨所,一聽就會浮想聯翩,有許多奇思妙想。
現在回憶起來,云上詹娘舍哨所是家,或家在云上,是在清早還是傍晚已經不是很清晰了。但是,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是在柔云妖嬈里,看見隱隱約約的哨所。
這也難怪,這里隨時都可能有云霧。霧與云的區別,有時只是一種視覺差異,低處為霧,高處謂云,多數情況下,它們都是同一樣東西。這里的云不是高高在上,出入于天庭,須仰望而視的那種。這里的云很低調,或貼著地皮,或纏繞山腰,或飄之于山頭;霧也很干凈,很少有PM2.5,氧氣只有內地一半;霧里面沒有煙氣和浮塵,純粹是水的原子和分子。它們抱團為云,自由自在,總是游走玩兒的樣子。
在西藏邊防,云真是一個奇妙的尤物。雖然我們平時可能常常忽視了云,但云卻從來沒有忽視過我們。
有一年的除夕夜,哨所只有戰士的眼睛會亮起異常光點。他們頂著暴雪潛入邊境線,腳印瞬間被狂風抹平。李班長突然按住小王的頭盔,順著他手指方向,三個黑影正在界碑旁蠕動。槍栓拉響的聲音驚飛了巖縫里的雪鴿,入侵者慌亂中墜入冰裂縫,他們腰纏登山繩摸黑搜救,撈上來的是個年過半百的老兵,羊皮袍里裹著發霉的餅干。
這是云上哨所的口口相傳的故事,時間已經被忽略了!更經典的故事還是關于卓瑪阿媽。
次仁卓瑪阿媽每周三都會上山送酸奶。七十歲的藏族老人背著藤筐,經幡般的皺紋里落滿星光。有次雪崩封路,她在山口等了三天,懷里的陶罐用體溫護著,酸奶表層結著冰碴,底下還是溫的。兵孩子給她手電筒換電池,發現藤筐底層總藏著風干肉和糌粑。
上等兵楊帆用罐頭盒搭了座微型溫室,格桑花種子是他用壓縮餅干和放牧的藏族大哥換的。當第一朵粉白的花在零下二十度綻放時,整個哨所的人都擠在罐頭盒前,呵出的白霧在花瓣上凝成露珠。復員那天,楊帆把花種撒在哨所背風處,來年開春,通訊兵說那里鉆出了嫩芽。
這里的暴風雪來時毫無預兆。那天戰士們正護送藏族阿媽下山,雪粒子橫著飛,能見度不到五米。軍馬突然驚嘶著人立而起,雪浪從山巔傾瀉而下。班長把阿媽護給小錢:"帶她進冰洞!"自己轉身沖向雪崩方向。后來戰友在六米深的雪層下找到他,他的手表停在三點十七分,表面裂痕里嵌著格桑花瓣……
早上登上云上哨樓。云海在腳下翻涌,界碑上的"中國"二字被朝陽鍍成金色。風送來遠處的鷹笛聲,恍惚間又見班長站在崗亭里,睫毛上的冰晶折射出七彩光暈。戰士們知道,在這離天最近的地方,每道呼吸都化作云絮,每滴熱血都凝成霜花,而戍邊軍人,終將成為雪山的一部分。
次仁卓瑪阿媽送來的酸奶在鐵皮屋里冒著熱氣,她粗糙的手指劃過我凍裂的臉頰:"菩薩兵,要像格桑花把根扎進石頭縫啊。"戰士們幫她修葺被雪壓垮的羊圈,老阿媽跪在瑪尼堆前為士兵們祈福,五色風馬旗撲啦啦響成一片春雷。
楊帆的格桑花沒能熬過開春的雪暴。但在亂石堆里發現了更驚人的生命——二十年前老兵們用子彈殼焊的花盆,銹跡斑斑的容器里,一株淡紫色的綠絨蒿正在綻放。這種只生長在五千米雪線的"高原藍寶石",把根須深深扎進鋼鐵與巖石的縫隙。
晨霧目送巡邏隊消失于云隙。他們的靴印很快被新雪覆蓋,只有綁腿處結冰的褲管記得,這群二十歲的年輕人曾用體溫焐化過多少霜花。巖縫里嵌著半截鉛筆,褪色的刻度記錄著某個生日當天的身高——這里的時間以毫米計算生長。
風從國境線那端捎來陌生的鳥鳴。戰士掀起迷彩簾布,云海正漫過他綴著冰晶的睫毛。監測儀發出規律的滴答聲,如同群山永恒的心跳。
李白的詩是在退伍離開亞東時想起的:“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聯想到五年戍邊的陽光云漫之旅,大鍋飯,大通鋪,大比武,此情此景,最觸動遣綣的情緒。我不知道李白當年送友人時,是不是也像我們退伍時的告別,想來想去,也似乎只找到一半。
(注:本文插圖均來自網絡)
作者簡介:
賈洪國:1968 年生人,西藏軍旅五年,雙流縣報記者十年。出版有個人文學集《 一花一世界 》《 人生足跡 》 《 風兮雨兮》。近年來,主要精力用于采寫《尋訪戰友故事集》,目前已完成了《軍旅宥坐——尋訪戰友故事集》兩冊,50萬字已匯編成書。因為“人在變老,軍旅的記憶卻永葆青春!”把文字當成愛好經營,把生活當成詩意品味,一念花開,一念云起,在時光中拈花微笑,能穿透歲月漫漫的塵埃。
作者:賈洪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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