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突然昏暗如暴雨來襲,
我站在包含所有瞬間的屋里——
一座蝴蝶博物館。
但陽光又像此前那樣強烈,
它急切的筆涂抹著世界。
——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途中的秘密》節選
撰文|三書
寂寞如暮色遍野
元 倪瓚《山樹圖》
《山中送別》
(唐)王維
山中相送罷,日暮掩柴扉。
春草年年綠,王孫歸不歸?
日暮不是離去的時候,日暮是回家的時候。暮色帶回曙光散布出去的一切,帶回牛羊,鳥兒歸巢,孩子回到母親身旁。這是古希臘詩人薩福的暮色,是《詩經》中古洛陽大地上的暮色,也是王維《渭川田家》的暮色:“斜光照墟落,窮巷牛羊歸。野老念牧童,倚仗候荊扉。”
暮色沒有國籍,不需要翻譯。如果說暮色有年齡,那就是既古老又新鮮。暮色的寂寞,是一種早已忘卻的愛,是大地上最初和最后的鄉愁。
王維寫過很多送別詩,唐詩中寫得最多、最好的也是送別詩,為什么?因為離別是發生在我們生命中的大事。每次離別,都是往昔的一種死去。在原子化的今天,我們是否還能真正感受別離?注意力不停轉移的現代人,是否還有深入感受生命體驗的能力?更進一步,我們的語言是否還能傳達感官經驗的多重真實?答案并不樂觀。注意力渙散,感覺麻木,詞語被概念化,被無關的意圖竊取,這些正在成為普遍的現實。感覺和語言的雙重貧乏,已經成為當今人類的共同處境,用詩人布羅茨基的話來說,這種貧乏表現為現代生活的心理學病態。
詩是一劑良藥,不是油腔滑調的后現代詩,而是古老的、帶著原始生命律動的詩,可以幫我們治病,可以適當止痛,在想象力和語言中。我認為這是我們讀詩的一個重要原因。
王維的《山中送別》,表面上很簡單,寥寥數語,卻說出了太多無法說出的意味,呈現出人類所能體驗的深刻情境。即使寫于異時異地,這首詩仍可以在當下打開自己,永遠鮮活,不會過時,因為好詩超越時空,也超越個性。
“山中相送罷,日暮掩柴扉。”想象一下,此刻你就是王維,送走朋友,你獨自回來,暮色四合,你掩上柴門,請停留在這一瞬。朋友的形象,送行時說過的話,歸途的心情,全都在你心上。朋友走了,留下你在山中,你也許并不孤獨,但朋友的離去,創造出一種寂寞,如遍野的暮色。
相送罷,“罷”字有力,縱使十八相送,長亭短亭,亦終有一別。這一別,就像樹枝的斷裂,咔嚓一聲,那人從你的視線中消失。你悵望他消失的方向,回頭發覺天忽然黑了。柴扉是柴門,但不止于柴門,扉是門扇,字音很輕,王維在詩中經常用,例如亦寫于山里的《山居即事》曰:“寂寞掩柴扉,蒼茫對落暉。”“掩”也是個富于表情的詞,柴扉雖陋,詩人的動作卻充滿溫柔。
“春草年年綠,王孫歸不歸?”后兩句翻用《楚辭》語意,原文“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哀嘆王孫不歸,王維轉為疑問句,并不說盡,造語更深婉,意味更微妙。草綠自有定時,行子歸期難必。
感覺到了嗎?這里隱藏著更大的寂寞。聚散離合,乃人生常態,王維要說的不是這個,他真正想說的是暮色的寂寞,是人在世上到底尋找什么的寂寞。
第三句另有版本是“春草明年綠”,在此取“春草年年綠”,明年綠亦可,然而“明年”太明確,時間受限制,而“年年”,疊詞帶來時間的周而復始,以及年華似水,無限感慨,盡在不言中。
莫學武陵人
元 倪瓚《巖居圖》
《送崔九》
(唐)裴迪
歸山深淺去,須盡丘壑美。
莫學武陵人,暫游桃源里。
王維閑居輞川山莊時,有一個朋友常去造訪,他就是崔興宗,即詩題中的“崔九”。崔興宗早年隱居終南山,與王維、裴迪游覽賦詩,琴酒自娛。幾十年的老友,交情深厚,崔興宗年少時,王維曾為他畫像一幅,晚年再拿出來看,不覺欣慨交集,即興詠之:“畫君年少時,如今君已老。今時新識人,知君舊時好。”(《崔興宗寫真詠》)
崔興宗大概徘徊于仕隱之間,進不得志,退不甘心。他前往終南山隱居時,王維賦詩《送別》:“下馬飲君酒,問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歸臥南山陲。但去莫復問,白云無盡時。”字里行間,微有勸勉,他似乎知道崔九并非真心退隱,而只是一時逃避。
裴迪這首《送崔九》,不知是否寫于同時,他年紀雖小,說話卻很有見地,正所謂人生交契無老少。裴迪語出詼諧,半開玩笑地對崔興宗說:“歸山深淺去,須盡丘壑美。莫學武陵人,暫游桃源里。”
這首詩的題目,完整版是“崔九欲往南山馬上口號與別”,南山即輞川南邊的終南山,馬上口號即在馬背上順口吟詩。根據王維《送別》中所寫:“君言不得意,歸臥南山陲。”崔興宗即將隱居的地方,不在深山里,而是在山邊,陲即邊緣地帶。裴迪對他說:“歸山深淺去,須盡丘壑美。”意思就是你既然決定歸隱,那么無論深林還是山邊,都應該盡情享受丘壑之美,不要三心二意,既不在朝也不在野。
最后兩句犀利,裴迪勸他“莫學武陵人,暫游桃源里。”武陵漁人入桃花源,今人對這個寓言故事的解讀和演繹,最常見的錯誤就是將武陵漁人當作世外高人,實際上他是個俗人,只是誤入桃花源。何以見得?
陶淵明的《桃花源記》寫得明明白白,武陵漁人偶然發現世外桃源,他在那里受到熱情款待和信任,但他不僅不想久留,而且未能信守“不為外人道”的承諾,他急切地回到他熟悉的世界,一路上做記號,急切地向太守報告了這一重大發現。太守隨即派人跟著他前往搜尋,謝天謝地,結果什么也沒找到。大多數人只關注桃花源的美好,而未能深思陶淵明真正的寓意,他想告訴你的其實是,你若是個俗人,即便與桃花源有一面之緣,你也不會懂得那里的好,所以你會迫不及待回去,回到與你般配的世界里。也就是說,桃花源只屬于心里有桃花源的人。
正如王維在《桃源行》中所寫:“不疑靈境難聞見,塵心未盡思鄉縣。”武陵漁人終非其人。陶淵明在文末更添一筆:“南陽劉子驥,高尚士也,聞之,欣然規往,未果,尋病終。”桃花源像天國的倒影,從現實世界隱去,這讓人失落,而最后一句:“后遂無問津者。”尤其痛心,因為這表明后來的人,連那份失落也失落了。
孤獨澄清一切
傅抱石《夏山圖》
《送靈澈上人》
(唐)劉長卿
蒼蒼竹林寺,杳杳鐘聲晚。
荷笠帶斜陽,青山獨歸遠。
這首絕句畫出了一個背影,一個離開世界的背影,向著夕陽下的青山獨自歸去。
據稱經過考證,這首詩作于潤州(今江蘇鎮江),靈澈上人當時云游江南,適逢劉長卿自南巴貶謫歸來,二人在潤州相遇,某日傍晚,靈澈上人歸竹林寺,詩人目送久之,而作此詩。
聽起來也算個背景故事,實質并沒有故事,這樣的考證姑妄聽之,最好別當回事,因為它把詩縮小了。一首詩不需要背景,更不是為了寫個人經驗,一首詩只為詩而存在,為語言和傳統而存在。更重要的是,讀詩不是為了知道他人的經歷,而是為了去想象和體驗美的事物本身。我們喜歡某一句詩,是因為我們在其中認出了自己。
一首詩就是一個小宇宙。我們讀詩首先是感受美,然后可以去體會詩的意義,或它的無意義,詩的美可以只對想象有意義。不要忘了,想象力就是創造力。
這首詩的美,如其所是,無可置疑。“蒼蒼竹林寺,杳杳鐘聲晚。”這一幕場景不難想象,既有視覺,又有聽覺。山林的深青色,隨“蒼蒼”鋪展在眼前;已是薄暮,斜陽閃耀林端,鐘聲深遠,自竹林寺傳來,在山野彌漫開。
后二句“荷笠帶斜陽,青山獨歸遠。”靈澈上人肩背斗笠,身披夕陽,獨歸青山,漸行漸遠。近代學者俞陛云在《詩境淺說續編》中評曰:“四句純是寫景,而山寺僧歸,饒有瀟灑出塵之致。高僧神態,涌現毫端,真詩中有畫也。”我愛這首詩,愛的正是其瀟灑出塵之致。
這首唐詩絕句,與我們仍很親近,因為青山依舊在,夕陽依舊是夕陽,因為我們仍然是人。我們的日常生活,是一場漫長的生與死,而文字的神秘魔力,可以把我們帶回最初的起源,體驗靈魂的孤獨與高貴。
作者/三書
編輯/張進 申璐
校對/趙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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