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一九八四》終將過去,我的《美麗新世界》定會取而代之。”
從《一九八四》到《美麗新世界》
文/止庵
我第一次讀奧威爾的《一九八四》,迄今已經二十四年了,其間讀過不止一遍。每當有人問對我影響最大的書時,我總是舉出這本,因為覺得在中國從未受到足夠重視,而它理應受到這種重視。
記得一次朋友聚會,有位老先生非常興奮地談論《往事并不如煙》。當時我說,在您感興趣的那個方向上,走到頭是百分之百,《往事并不如煙》大概寫了百分之一,藉此我們可以想到百分之五。我告訴您,有一本書,早已寫到了百分之百,就是奧威爾的《一九八四》。您一輩子都想不透的,它早已替您解決了。有關這個問題,真是不能再說有什么《一九八四》未曾揭示過的東西了。
我讀《一九八四》,覺得最重要的不是具體寫到什么,盡管那些描寫驚心動魄;關鍵是它從本質上揭示了一切。《一九八四》的歷史意義在于,當人們虛幻地以為看到了世界的希望時,奧威爾指出,那是一條極其危險的路。
這本書涉及科學問題,而科學進步的速度和程度是包括奧威爾在內的所有人都難以想象的。如果只是盯著書中“電幕”一類東西,那么現實中沒有“電幕”時,對人的監控就真的不存在了么。而現代科學技術早已把“電幕”完善到了無法察覺和不留任何死角。
《一九八四》出版后引起很大轟動。赫胥黎卻給作者寫信說,《一九八四》所寫其實是發生在我的《美麗新世界》之前的事情。這很有意思。
赫胥黎說,真正的極權國家是要講效率的。達到這種效率并非通過強制手段,而是人人自覺自愿使然。《美麗新世界》中,人們幸福地追求著效率,或者說追求著幸福的效率。《一九八四》不過是把“舊世界”寫到極致了,之后還有一個“美麗新世界”。
我強調《一九八四》,是因為我們缺少這一課,應該補上,不然至少思想方面會有很大漏洞。但是如果僅僅出于現實的考慮,《一九八四》未必非讀不可。《美麗新世界》就不同了,它所描寫的是正逐漸出現在我們面前的事情。
在我看來,我們正處在“一九八四”和“美麗新世界”之間。而且大家從不同地方、不同國度和不同體制下共同地在往這個方向努力。“一九八四”是一種局部選擇,卻有可能對整個人類造成威脅,而“美麗新世界”則是“陽光普照大地”。
在《一九八四》中,溫斯頓之所以是溫斯頓,是因為他有思想,盡管從來沒有誰給過他思考的權利,只是他自己偷偷保留了一點而已。最終他把這種權利放棄了,把思想放棄了,“他戰勝了自己。他熱愛老大哥。”這正是奧勃良所要求的。這其實是他們之間達成的一種共識:溫斯頓心甘情愿地不再思想。于是一個人的思想融入了一群人的思想,而一群人的思想根本不是思想。思想只有在“我”的意義上才成立。
隨著科學技術的進步,人們越來越易于實現自己的物質愿望,因此像溫斯頓那樣對社會不滿的人越來越少。在《美麗新世界》中,根本沒有思想這回事。
如果要在《美麗新世界》和《一九八四》之間加以比較,我會說《美麗新世界》更深刻。我不認為“一九八四”有可能百分之百實現,因為畢竟過分違背人類本性;但是裹挾其中,還是感到孤獨無助。然而“美麗新世界”完全讓人無可奈何。對“美麗新世界”我們似乎只能接受,因為一個人能夠抵御痛苦,但卻不能抵御幸福。
書中約翰說道:“我要的不是這樣的舒服。我需要上帝!詩!真正的冒險!自由!善!甚至是罪惡!”總統答道:“實際上你是在要求受苦受難的權利。”有誰把受苦受難當成一種權利呢。
包括扎米亞京的《我們》、《美麗新世界》和《一九八四》在內的“反烏托邦三部曲”,有著共同的一點,即所描寫的都是秩序的世界。秩序之外什么都不允許存在。但只有在《美麗新世界》中,秩序與人的愿望達成了一致,雖然它是在更高層次上泯滅人性。
“美麗新世界”是真正終結“一九八四”的。“一九八四”不是靠溫斯頓偷偷摸摸寫點什么就可以動搖的,它終結于“美麗新世界”。這就是赫胥黎那句話的真正意義:你的《一九八四》終將過去,我的《美麗新世界》定會取而代之。
文章選自止庵讀書隨筆《酤酌集》,岳麓書社200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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