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把自己盤成一根銀線帶,繞過山梁與竹海,繞進了羅霄山脈的云端深處。大團大團的霧氣把群山吞沒又吐出。層層疊疊的綠借著風勢,洶涌而來。
一場瓢潑的雨,在我們進入茨坪以后,驟然停歇。太陽躍出的那一刻,五百里井岡成了赤色世界。那紅,是土地的紅,是記憶的紅,是生命的紅。
時光的烽煙遁入泥土與石縫,山里的寂靜被往事一次次掀起。那些已載入共和國記憶的紅色地標,成了井岡山最耀眼的背景。
在茨坪
在茨坪,1927年秋天的幕布徐徐拉開。
英雄城傳出的槍聲,如驚雷炸響。滔滔贛江水洶涌奔騰,秋天沿著村莊、河流、曠野,把燎原的星火在茨坪點燃。一群人與另一群人靈魂相會,云水生煙,群山列隊致敬。
泥墻灰瓦的院落升格為革命根據地的指揮中心。一顆又一顆紅色的五角星奔向山頭,與百畝竹林站出了一座山崗雄偉的姿勢。獵獵紅旗插上井岡大地,漫山遍野開出血色之花。
朝氣蓬勃的人,懷揣夢想的人,為革命奮不顧身的人,都已凝固成雕像,他們的血液成為紅土地的一部分。我忍著痛,看完一幅又一幅壯烈的畫面,還有一張又一張青春的臉龐。如果執意念完這些英雄的名字,我想我會從黃昏念到天明。
為有犧牲多壯志,敢教日月換新天。在崇義遭叛變的營長開槍射擊而犧牲的王爾琢,把鹽留給戰士、自己染病犧牲的張子清,一家六口慘遭叛徒殺害的中共湘贛邊界第一屆特委委員龍壽宇,還有王良、何挺穎、肖國華、胡少海、王展程、伍中豪、劉作述、劉疇西、宛希先、朱云卿……他們為理想而戰,卻沒有等到革命成功。他們在黑夜里舉起火把,用生命詮釋忠誠。
靜謐而清涼的夜晚,江西干部學院的一群年輕老師正用發自肺腑的感言與學員交流。窗外,霓虹閃爍,紅歌嘹亮:“干稻草,軟又黃,金絲被兒蓋身上,不怕北風和大雪,暖暖和和入夢鄉……紅米飯,南瓜湯,秋茄子,味好香,餐餐吃得精打光。”
在黃洋界
在黃洋界,鳥聲和雨聲一樣純粹,我沒有找到一塊想說話的石頭。
雨在無邊無際地宣泄著壓抑的情感,竹葉輕舞。我忍著內心的感嘆,像紅豆杉、香果樹、半楓荷一樣,緘默不語。
盤旋的路,延伸著未知。霧霸占著遠處的視線,直到礌石、滾木、炮臺一一出現,我們才意識到,這就是黃洋界,書本里的黃洋界,詩詞里的黃洋界。
站在炮臺,眼前是崇山峻嶺、溝壑縱橫,白云在群山的綿延起伏中翻滾。曾經,這里不是花紅,便是血紅。
帶班老師講起黃洋界保衛戰。那時,紅軍主力遠赴湖南桂東作戰,敵人趁我兵力空虛之際,糾集湘贛兩省4個團的兵力,對井岡山根據地進行第二次“會剿”。留守紅軍憑借黃洋界天險和群眾的智慧,布下“竹釘陣”“竹籬笆障礙”“礌石滾木”“布滿竹釘的壕溝”“石筑的射擊掩體”5道防線,與國民黨軍4個團展開殊死血戰。直到下午4時,紅軍用繳獲來的一門迫擊炮,向敵軍發射了3發炮彈。前兩發都沒有爆炸,第3發炮彈正好落在敵軍指揮所。敵軍見紅軍有大炮轟擊,以為紅軍主力返回井岡山,嚇得魂飛膽喪,逃之夭夭。
詩詞開始在我的腦海里滾動:“山下旌旗在望,山頭鼓角相聞。敵軍圍困萬千重,我自巋然不動。早已森嚴壁壘,更加眾志成城。黃洋界上炮聲隆,報道敵軍宵遁。”
我相信,一些樹木即使死了,也會永生。那些歷經風雨的杜鵑花,依然一朵一朵地開、一枝一枝地開、一坡一坡地開,像一個英雄,也像一支隊伍。
我和于都紅色研究會的學員站在黃洋界山頂,閱讀著山的壯觀與尊嚴,并向紀念碑深深鞠躬。幾株高大的桐花,潔白無瑕,像是為紀念碑而生。碑石上,“黃洋界保衛戰勝利紀念碑”幾個楷書鎏金大字,像一群鋼鐵戰士挺立風中,山石為之肅穆,草木昂首致敬。
在小井
小井,不是井,是井岡山大小五井中較小的一個村落。
這幢黑灰色的木結構小樓,最初叫“紅光醫院”,后來改名為“小井紅軍醫院”。由于國民黨軍隊的嚴密封鎖,醫院人手、藥材和器械嚴重缺乏,連最起碼的麻醉、消毒藥也供應不了,傷病員在治療過程中要忍受極大痛苦。盡管如此,醫院仍救治了不少紅軍戰士。
1929年1月,國民黨對井岡山革命根據地展開第三次“會剿”。小井紅軍醫院的130多名重傷病員因來不及轉移,全部英勇就義。醫院也被敵人燒毀。直到1967年,才按歷史原貌修復了小井紅軍醫院。
當時,受傷的紅四軍11師師長張子清被轉移到這里進行手術。醫院沒有酒精,清洗傷口用的是鹽水,鹽水用完了,只能用金銀花水代替。張子清知道醫院缺鹽,忍著疼痛把護士分發的鹽藏在枕頭下。在醫院斷鹽一個多月的情況下,他把藏起的鹽拿出來,獻給醫院。而他的傷口感染潰爛,最后獻出了年輕的生命。
小井紅軍烈士墓,又名小井紅軍傷病員殉難處,距小井紅軍醫院僅百米。站在烈士墓前,我們思考著同一個問題。
那是怎樣的力量啊,面對敵人的嚴刑拷打和槍口,130多名傷病員忠貞不屈,在敵人的機槍掃射下英勇就義,年紀最小的僅14歲。他們難道不知道屬于每個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嗎?面對生與死的抉擇,所有傷病員挺起脊梁昂起頭,把一腔熱血噴灑在稻田深處。
在小井紅軍烈士墓不遠處,一塊充作墓碑的青石上寫著“魂歸井岡 紅軍老戰士曾志”幾個字。當天,我們現場聆聽了這位革命功臣的后人訴說她的不徇私情、赤誠奉獻。她的孫子以一名保安員的身份,驕傲地講述著奶奶的故事,讓臺下的人熱淚盈眶。她是一位母親,也是一名戰士,為了民族獨立、人民幸福,為了讓更多的孩子不再失去父母,她愿意貢獻自己畢生的精力。
石碑無聲,烈士無言。從看到小井紅軍醫院里用木板搭起的手術臺、破舊的藥柜、生銹的馬燈和醫用竹片,現場所有的人都沉默起來。一種信念,在無聲的感動中傳承。
在茅坪
在茅坪的八角樓,一盞油燈,照亮了世界。
眼前的茅坪,桃花已盡,桐花正開,茶園綠得有點不太真實。聽著講解和故事,我們走進八角樓。
沿著八角樓的木梯,拾級而上。樓上房間里的桌椅、木床、硯臺、油燈等舊物,無聲地陳述著過往。讓人難以想象,在這樣偏遠的小山村,在這樣簡陋的條件下,中國共產黨人點燃了“農村包圍城市、武裝奪取政權”的星星之火,也點亮了“堅定執著追理想、實事求是闖新路、艱苦奮斗攻難關、依靠群眾求勝利”的精神之光。
那一天,在情景劇現場,聽完村干部左香云講完神山村的故事后,我們一直在構思著神山村的模樣。
從茅坪村到神山村,隔著一段很長的路,也隔著讓人羨慕的風光。當車子一頭扎進碧海之中,陽光、白云、竹海、桃林、茶園、白墻灰瓦,還有一張張笑臉,合成了一幅斑斕的畫卷。
這個曾經偏僻貧困的山村,用自己的方式書寫著鄉村發展的神話。一壟壟茶樹順著山坡在白云下鋪展,柏油馬路從一棟棟灰瓦白墻的小樓前蜿蜒而過。當我們擠入村部聽講解時,上一撥游客還徘徊在那些推廣土特產的小攤前不愿意離開。
曾用毛竹幫助紅軍擺竹釘陣的神山村人,堅持把竹制品加工發展成為致富產業。在村干部左香云家,我們觀看了竹器加工的過程,還挑選到自己喜歡的竹藝品。左香云說,他們制作的竹筒和神山竹酒銷往全國多地,再加上開辦農家樂的收入,鄉親們的腰包鼓了,有了自家的小轎車,神山村再也不是之前的那個窮山村了。
在神山村的革命烈士紀念碑上,我們看到這樣一段銘文:井岡嶠嶠,茅坪滔滔;紅旗漫卷,山河妖嬈。休謂無名,昆裔競翱;安兮精魄,玉宇澄皓!
90多年前的烽煙已散盡,最深的彈痕也漸漸撫平。井岡山的今天,已像飛鳥打開了自己的天空,用初心與夢想筑造了一條精神的航道,攜著未來,越過充滿荊棘的崇山峻嶺。
紅與綠在此交織。紅是記憶,是犧牲;綠是生機,是延續。五百里井岡,既埋葬著血色往事,又生長著翠綠希望。從竹釘陣到竹藝品,從戰場到茶園,紅與綠的變奏,仍在繼續。
(王先桃)
(中國國防報 2025年5月8日第三版)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