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姥姥二進賈府一回,因為投了賈母的緣,得以在榮國府小住幾日并有機會游覽了大觀園。
這期間就發生了一個很值得深思的小插曲,賈母帶劉姥姥去妙玉的櫳翠庵喝茶,賈母喝了妙玉精心準備的老君眉,覺得味道不錯,就讓劉姥姥也嘗嘗。
沒想到這一嘗不當緊,被妙玉看在了眼里,后來下人收拾杯盤時,妙玉就特意交代,那個給賈母盛茶用的成窯杯別收了,就放在外頭吧。
很顯然,妙玉嫌棄的不是賈母,而是劉姥姥。雖然賈母和劉姥姥都是上了年紀的老人,但賈母是貴婦人,而劉姥姥是鄉村老嫗,妙玉這是嫌棄杯子被劉姥姥用了,臟了,所以她不要了。
哪怕這個杯子是她十分名貴的茶具,因為畢竟她是拿給賈母用的,原文還特意提到“只見妙玉親自捧了一個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龍獻壽的小茶盤,里面放一個成窯五彩泥金小蓋鐘,奉與賈母。”
由此可知,這個茶杯價值不菲,可即便再名貴,若被那不相干的人用了,妙玉一樣會棄如敝屣,既然臟了,那就丟掉吧。而且如果是自己用過的,她寧可砸碎了也不給人。
因此,脂硯齋批語說“此所謂過潔世同嫌也”,妙玉為什么會嫌棄劉姥姥?因為劉姥姥是農村老太太,也許平時不注意口腔衛生,所以弄臟了她的杯子嗎?還是因為妙玉有令人無法忍受的潔癖?
但不管怎么說,作為一個出家修行多年的人,妙玉不僅沒有做到四大皆空,甚至他連一個普通的世人都不如,在她的眼中,依然有著喜惡之情,甚至比世人更甚。
劉姥姥在賈府住了那么幾日,也用賈府的杯子吃了酒,用賈府的筷子吃了菜,甚至睡了賈府的床,穿了賈母、丫鬟等人的衣服,也沒見賈府把劉姥姥用過的東西全扔掉。
一個人最大的慈悲,是無相,無分男女老幼,無分是非善惡,視眾生平等,他的心應是澄澈的,如一的,而不是根據自己的喜惡,將人分為三六九等,分出高低貴賤,如此這般,那就不是修行之人所為了。
就這一件事,我們就能看出妙玉的所謂修行,其實就是個幌子,她的心從來沒有寧靜過,櫳翠庵平靜的外衣上,藏著一顆永遠躁動不安的心。在她嫌棄劉姥姥臟的時候,她不知道的是,在世人眼中,真正臟的,是她自己。
劉姥姥是鄉野之人,生計艱難,一生與土地和莊稼打交道,她的臟也許只是滿面的灰塵滿身的泥土,而這本身也是農人的象征,是她的本色,但她的心,卻是比紅樓夢里的任何人,都干凈的。
妙玉是官宦人家的小姐,身份高貴,不用為吃喝發愁,躲進了賈府住進了櫳翠庵后,她甚至可以稱得上與世隔絕,過著神仙般的日子,她的居所固然一塵不染,但她在嫌棄劉姥姥的時候,她的心卻比誰都臟。
她嫌棄劉姥姥臟的同時,有沒有想過,那個名貴的成窯杯,也是無數匠人用泥土燒制出來的?她給賈母泡茶用的老君眉,也是無數茶農辛苦種植并采摘下來的?就是她穿的衣服,吃的飯,哪一樣能離開農人的雙手和辛勤勞作呢?
甚至劉姥姥送給賈府的那些瓜果菜蔬,日后賈府的廚子烹飪了菜肴,妙玉會不會吃上呢?這菜也是農人用人畜的糞便澆灌出來的呢,那時她會不會嫌棄乃至絕食?
在這一點上,妙玉別說無法跟深懷慈悲之心的賈母相提并論,她甚至連不通世務的富家公子寶玉都不如,寶玉還能想到這杯子值錢,既然她妙玉嫌棄不要了,那不如順手做個好人,直接送給劉姥姥得了,她賣了錢也能度日。
寶玉一個整日酌酒吟詩不問世事的富貴閑人,尚且能從跳過器物的潔和臟這樣流于表面的淺薄認知,上升到將器物換錢助窮人度日的善舉,可在妙玉的眼里,永遠只有所謂自我標榜的“萬人不入她目”。
她不會不知道,在萬人不入她目的同時,她也早已不為塵世所容。其實原文提到妙玉是“帶發修行”之人,這就是一個很明顯的隱喻,即她從未斬斷塵緣,更沒有杜絕七情六欲,因為她并未剪去三千煩惱絲。
你看鴛鴦抗婚時,那是準備了剪刀的,因為一旦結果不如意,她就會鉸發明志,做姑子去。你看柳湘蓮,尤三姐死后,也是揮劍斷發,跟著瘋道人出家去了。
妙玉不剪發,正是曹公在其判詞里說的“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她從一開始,就沒想過遁入空門,一切都是不得已而為之,但是在空門待久了,她卻又時不時會披著空門的外衣,故作高深,自為修行之人,自稱檻外之人。
她嫌棄劉姥姥是鄉野村婦,甚至覺得她渾身泥土,是個很臟的老婆子,所以打心里瞧不上,可她哪里知道,有朝一日,她也會落得個“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的骯臟結局。
要說臟,什么東西還能臟過那污水之中的臭泥、爛泥?要說臟,誰還能臟過家族敗落后被迫流入煙花巷?要說臟,誰還能臟過日后沒了賈府庇佑紅顏不得不屈從枯骨?不知那時的妙玉,又該做何感想?
當劉姥姥摘了新鮮瓜果菜蔬送往賈府對其昔日救助表示感謝,當劉姥姥扮丑自嘲哄逗賈府那一群太太奶奶公子小姐,當劉姥姥為了搭救巧姐不顧安危散盡家財,誰還能像妙玉那樣滿懷惡意地嫌棄她臟?
當妙玉在寶玉生日以一個出家人的身份偷偷送去拜帖,當妙玉拿出自己常用的杯子給寶玉用,當寶玉從櫳翠庵討到了紅梅,當邢岫煙說她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當李紈罕見地公開表達喜惡說厭惡妙玉,她妙玉又能干凈到哪里去呢?
身干凈的人心最臟,那些整日高高在上,嫌棄這個那個的人,看上去很紳士很淑女,很有修養很有格調,可脫掉了那身皮后的黑夜里,也許他干著這世上最骯臟的勾當,只是不為世人所知罷了。
身臟的人心最干凈,無數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人,一生靠雙手勞作,靠良心做人,他們也許滿面灰塵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他們也許渾身泥土,滿身污垢,但他們從沒干過缺德事,他們的心是天底下最干凈的。
這話不只是可以用來評價妙玉和劉姥姥,一樣可以用來評價賈府。柳湘蓮不是說嘛,寧府除了門口的兩個石獅子,只怕連貓兒狗兒都不干凈。這座看上去仍舊金碧輝煌的國公府,世人哪里會想到,早已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劉姥姥臟的只是身,不是心,而妙玉們的身看上去一塵不染,但心卻臟了。身臟了還可以洗,心臟了就難洗了。因為灰塵泥土好去,世俗的偏見和惡意難去啊。話說回來,灰塵泥土這些看上去很臟的東西,其實又何嘗不是世間最干凈的東西呢?
作者:夕四少,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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