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是無法回頭的，只有在記憶里可以隨時穿梭。

從新錦江41樓的旋轉餐廳俯瞰

從新錦江41樓的旋轉餐廳俯瞰，玻璃幕墻的高樓，紅瓦屋頂連綿的新式里弄，間或的樹叢和蚯蚓似的馬路，鋪展，漸漸淡出，與遠處城市的鱗次櫛比接續(xù)融入。看得見曾經住過的淮海坊，熟悉的百盛、巴黎春天，陜南邨的外墻立面，白色半圓形屋頂?shù)奈幕瘡V場很醒目……腳下地毯移動得讓人難以覺察，唯景觀的變化使你覺察，樓宇高架依次鋪陳，鋪陳如長卷打開，于當下物理空間之上隱現(xiàn)居住此間的那些日子里的瑣碎：在如今環(huán)貿、當年乃第二食品商店購物，擁擠在年前的人流中搶購臘味，以備春節(jié)待客之需；巴黎春天還沒建造前，那里有間公泰水果店，秋季下午糖炒栗子飄香，路過總會稱一斤回家；百盛的門口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可算約見等人的熱門地標（當然，百盛之前那里只一間間小鋪子，不過有一家可是1984年4月由利聞無線電商店轉身的上海第一家電腦商店呢）；看見花園飯店的園子里那片蔥郁綠樹，那里有座西式圓亭；淮海中路茂名南路這一片，是從淮海坊弄堂里出來常散散步的地方，喜歡到淮海路上金龍綢布店體會料子的手感，當然現(xiàn)在這些統(tǒng)統(tǒng)不見了……

餐廳在旋轉，旋轉復歸原位，繼續(xù)旋轉，日子是無法回頭的，只有在記憶里可以隨時穿梭。

看著這一片街區(qū)，一時間似乎有些恍惚，一種看似腳踏實地其實懸浮的感覺，一些建筑在，一些消失，好比留在過去的那些消失的日子，可確實扎扎實實地存在過。就在新錦江，很多年前曾經參加過一個朋友的婚禮，可惜后來一對新人還是成了陌路人，但彼時的情感總是真實的。瑣碎的切實的生活是最能磨蝕浪漫想象的利器，當然也許也是最能淬煉真?zhèn)卫寺南炊Y，或許浪漫本就是一種荷爾蒙的想象吧。就好比此刻俯瞰城市中心區(qū)域，街道樓宇都變成了視覺審美之物，何嘗不是拜視點轉換之故？那些窗戶和門洞之內，又不知是怎樣一段段或平靜或風波或奇詭的時空。鄰座的三男一女看著七十歲出頭的模樣，說話聲音透過玻璃磚隔斷傳過來分貝不減，染黑了稀疏頭發(fā)的男人說：“現(xiàn)在我們就是要多白相，覅去想其他事體，身體弄弄好”。也是奇怪，年輕身體好的時候，好像很少會說把身體弄弄好，總歸是在開始不太好的時候才心急慌忙地立志鍛煉身體了。

瑞金一路上的老建筑

帶著某種懸浮感，餐后還是去附近以前比較熟悉的長樂路、瑞金一路、茂名南路略走走，瑞金一路上的老建筑修繕中，那些石庫門新式里弄已拆，換身地鐵13號線的出口。沿街很多閉戶拆遷，店鋪多見小吃店，時尚服飾店倒還有幾家，行人不多，不知生意如何。豐裕生煎的櫥窗里裹著保鮮膜的冷面冷餛飩一碗碗擺得周正，立夏才過，冷面出場似乎略早了些，不過也算一個節(jié)氣的誘引，再搭碗雙檔頗匹配。紅寶石倒還在，只不過換到路一側了，奶油小方的口味所幸沒變。

老錦江一側

轉身去茂名南路，老錦江那一側幾乎還是定制洋服和旗袍的鋪子，記得其中一間原來開過進口食品超市，后來做過飯店。家人拿著一張攝于1946年的老照片打印稿找靠近國泰電影院的一堵外墻，老照片攝有《封面女郎》（Cover Girl）電影海報，《封面女郎》乃1944年美國哥倫比亞影業(yè)出品的音樂浪漫喜劇，1946年就現(xiàn)身上海國泰影院，幾乎同步了。又對著花園飯店方向，手里的老照片攝于20世紀30年代，黑衣白圍裙的女傭牽著兩黑一白的三條狗，彼時養(yǎng)三條狗的雇主應該頗為富裕。對過則一溜竹籬笆外墻，竹籬內部分乃花園飯店前身法國總會，部分則為網球場（查《老上海百業(yè)指南》而知）。兩張照片上能清晰看到的三株懸鈴木（法國梧桐）和如今看到的樹同址，不同年代相同的樹。老照片上的樹樹圍較細，但說是細，目測也有蠻多年樹齡，現(xiàn)在自然更為粗壯，算算樹齡倒近百年。五月法桐飛絮，樹年復一年站在同一個地方，讓人感到了確定。

記得二十七八年前，在洋服店附近，背著的小黑包隨步晃悠，突然覺得哪里不對勁，轉頭，袋口已被拉開，見一個十幾歲男孩慌神扔了錢包就跑。慶幸碰到生手，從此不敢撒手背包，哪怕現(xiàn)在攝像頭遍布。本來還想去花園飯店看看某款網紅餅干，轉念不免奶油重糖面粉的混合，朗姆酒葡萄干點綴層次，“要弄弄好”的身體已經有點消受不了，也就罷了。

老照片上的人身體再好也都離開了人間，一代一代的，懸鈴木扎根在原來的地方。

離開市中心返家，窗外的香樟水杉綠著初夏最好看的汁綠。繁華的懸浮感褪去。

就是這些綠，讓我時不時自問，明明住在此間，遭逢蠻多郊區(qū)的不便和各種問題，也明明也是有離開的可能性的，為什么至今還是住著，以體能不夠不折騰為由穩(wěn)定情緒。除了真的慢病拖后腿，心氣行動力欠弱，似乎還是和環(huán)屋推窗見綠之綠有關。晨起鳥鳴，夕照飛羽，四季樹景，二十多年下來釀成了某種身體氣息，其實本心里大概也是有剪不斷理還亂的歡喜和耽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