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鄉在富春山中,正當清泠的錢塘江的曲處。車到杭州,還要在清流的江上坐兩點鐘的輪船。這輪船有午前午后兩班,午前八點,午后二點,各有一只同小孩的玩具似的輪船由江干開往桐廬去的。若在上海乘早車動身,則午后四五點鐘,當午睡初醒的時候,我便可到家,與閨中的兒女相見,但是今天已經是不行了。
不能即日回家,我就不得不在杭州過夜,但是羞澀的阮囊,連買半斤黃酒的余錢也沒有的我的境遇,教我那里能忍此奢侈。我心里又發起惱來了。可惡的我的朋友,你們既知道我今天早晨要走,昨夜就不該談到這樣的時候才回去的。可惡的是我自己,我已決定于今天早晨走,就不該拉住了他們談那些無聊的閑話的。這些也不知是從那里來的話?這些話也不知有什么興趣?但是我們幾個人愁眉蹙額的聚首的時候,起先總是默默,后來一句兩句,話題一開,便倦也忘記了,愁也丟了,眼睛就也放起怖人的光來,有時高笑,有時痛哭,講來講去,去歲今年,總還是這幾句話:
“ 世界真是奇怪,像這樣輕薄的人,也居然能成為中國的偶像的。”
“正唯其輕薄,所以能享盛名。”
“他的著作是什么東西呀!連抄人家的著書還要錯。”
“唉唉!”
“還有××呢!比××卑鄙,更不通,而他享的名譽反而更大!”
“恩斯來的那本《彭思生里參拜記》,你看到什么地方了?”
“三個東部的野人,三個方正的男子,他們起了崇高的心愿,想去看看什,瀉,奧夫,歐耳。“
“你真記得牢!”
像這樣的毫無系統,漫無頭緒的談話,我們不談則已,一談起頭,非要談到塊壘消盡,悲憤泄完的時候不止。唉,可憐有識無產者,這些不平,與你們的脆弱的身體,高亢的精神者,究有可補?罷了罷了,還是回頭到正路上去,理點生產罷!
昨天晚上有幾位朋友,也在我這里,談了些這樣的閑話,我入睡遲了,所以弄得今天趕車不及,不得不在西子湖邊,住宿一宵。我坐在人力車上,孤冷冷的看著上海的清淡的早市,心里只在怨恨朋友,要使我多破費幾個旅費。
人力車到了北站,站上人物蕭條。大約是正在快車開出之后,慢車未發之先,所以現出這沉靜的狀態。我得了閑空,心里倒生出了一點余裕來,就在北站構內閑走了一回。因為我此番歸去,本來想去看看故鄉的景狀,只有兩袖清風,一只空袋,和填在鞋底里的幾張鈔票——這是我的脾氣,有錢的時候,老把它們填在鞋子底里。一則可以防止扒手,二則因為我受足了金錢迫害,借此也可滿足我對金錢復仇的心思,有時候我真有用了全身的氣力,拼死蹂踐它們的舉動——而已,身邊沒有行李,在車站上跑來跑去是非常自由的。
天上的同棉花似的浮云,一塊一塊的消散開來,有幾處竟現出青蒼的笑靨來了。灰黃無力的陽光,也在幾處看得出來。雖有霏微的海風,一陣陣夾了灰土煤煙,吹到這灰色的車站中間,但是伏天的暑熱,已悄悄的在人的腋下腰間送信來了。
在車站上踏來踏去的走了幾遍,站上的行人,漸漸的多起來了。男的女的,行者送者,面上都堆著滿貯希望的形容,在那里左旋右轉。但是我——單只是我個人——也無朋友親戚來送我的行,更無愛人女弟,來作我的伴,我的脆弱的心中,又無端的起了萬千的哀感。
走上那玻璃窗口,去買了一張車票。伏倒了頭,氣喘吁吁的跑進了月臺,我方曉得剛才買的是一張二等票,想想我腳下的余錢,又想想今晚在杭州不得不付的膳宿費,我心里忽而清了一清。
過了徐家匯,梵王渡,火車一程一程的進去,車窗外的綠色也一程一程的濃潤起來,啊啊,我自失業以來,同鼠子蚊蟲蟄居在上海的自由牢獄里,已經半年多了。我想不到野外的自然,竟長得如此的清新,郊原的空氣,會釀得如此的爽健的。啊啊,自然呀,生生不息的萬物呀,我錯了,我不應該離開了你們,到那穢濁的人海中間去覓食去的。
車過了莘莊,天完全變晴了,兩旁的綠樹技頭,蟬聲猶如雨降。我側耳聽聽,回想我少年時的景象,像在做夢。悠悠的碧落,只留著幾條云影,在空際作霓裳的雅舞。一道陽光,遍灑在濃綠的樹葉,勻稱的稻秧,和柔軟的青草上面。被黃梅雨盛滿的小溪,奇形的野橋,水車的茅亭,高低的土堆,與紅墻的古廟,潔凈的農場,一幅一幅的同電影似的盡在那里更換。我以車窗作了鏡框,把這些天然的圖畫看得迷醉了,直等火車到松江停住的時候止,我的眼睛竟瞬息也沒有移動。唉,良辰美景奈何天,我在這樣的大自然里怕已沒有生存的資格了罷,因為我的腕力,我的精神,都被現代的文明撒下了毒藥,惡化為零,我哪里還有執了鋤耜,去和農夫耕作的能力呢!
正直的農夫呀,你們是世界的養育者,是世界的主人公,我情愿為你們做牛做馬,代你們的勞,你們能分一杯麥飯給我嗎?
車過了松江,風景又添了一味和平的景色。彎了背在田里工作的農夫,草原上散放著的羊群,平橋淺渚,野寺村場,都好像在那里作會心的微笑。火車飛過一處鄉村的時候,一家泥墻草舍里忽有幾聲雞唱聲音,傳了出來。草舍的門口有一個赤膊的農夫,吸著煙站在那里對火車呆看。我看了這樣淳樸的村景,就不知不覺的叫了起來:
‘啊啊!這和平的村落,這和平的村落,我幾年不與你相接了。
大約是叫得太響了,我的前后的同車者,都對我放起驚異的眼光來。幸而這是慢車。坐二等車的人不多,否則我只能半途跳下車去,去躲避這一次的羞恥了。我被他們看得不耐煩,并且肚里也覺得有些饑了,用手向鞋底里摸了一摸,遲疑了一會,便叫過茶房來,命他為我搬一客番菜來吃。我動身的時候,腳底下只藏著兩張鈔票。火車票買后,左腳下的一張鈔票已變成了一塊多的找頭,依理而論是不該在車上大吃的。然而愈有錢愈想節省,愈貧窮愈要瞎化,是一般的心理,我此時也起了自暴自棄的念頭:
“橫豎是不夠的,節省這幾個錢,有什么意思,還是吃罷!”
一個欲望滿足了的時候,第二個欲望馬上要起來的,我喝了湯,吃了一塊面包之后,喉嚨覺得干渴起來,便又叫茶房把啤酒汽水拿了兩瓶來。啊啊,危險危險,我右腳下的一張鈔票,已有半張被荼房撕去了。
一邊飲食,一邊我仍在賞玩窗外的水光云影。在幾個小車站上停了幾次,轟轟烈烈的過了幾處鐵橋,等我中餐吃完的時候,火車已經過嘉興驛站了。吃了個飽滿,并且帶了三分醉意,我心里雖時時想到今晚在杭州的膳宿費,和明天上富陽的輪船票,不免有些憂郁,但是以全體的氣概講來,這時候我卻是非常快樂,非常滿足的:
“人生是現在一刻的連續,現在能滿足,不就好了么?一刻的之后的事情,又何必去想它,明天明年的事情,更可丟在腦后了。一刻之后,誰能保證得火車不出軌!誰能保得我不死?罷了罷了,我是滿足得很!哈哈哈哈......”
我心里這樣的很滿足的在那里想,我的腳就慢慢的走上車后的眺望臺去。因為我坐的這掛車是最后的一掛,所以站在眺望臺上,既可細看風景,又可聽聽鳴蟬,接受些天風。我站在臺上,一手捏住鐵欄,一手用了半枝火柴在剔牙齒。涼風一陣陣的吹來,野景一幅幅的過去,我真覺得太幸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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