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是湖北人,客居紹興已經年了。初來時,對這里的烏篷船頗覺新奇,如今卻已成了生活中最熟悉的一部分。每當心情煩悶,我便去坐一趟烏篷船,看水波蕩漾,聽槳聲咿呀,那些郁結的心事,也就慢慢化開了。不過說真的,坐的次數多了才懂,這烏篷船哪里只載著紹興的河水啊,分明盛滿了我這個外鄉人在異鄉的酸甜苦辣,沉甸甸的,晃得人心慌。
紹興的河道密如蛛網,烏篷船便在其間穿梭。船身狹長,通體漆黑,頂上覆著半圓形的篷,也是黑的。遠遠望去,像一條條水蛇在水面游動。船夫多是上了年紀的人,坐在船尾,手持一根長篙,左點一下,右點一下,船便聽話地前行了。他們撐船的動作很輕,仿佛怕驚擾了水中的游魚,又像是怕攪碎了水里的月光。這讓我想起武漢長江邊的渡輪,柴油機轟鳴著破浪,船員們扯著嗓子吆喝,和紹興烏篷船的靜謐一比,倒像兩個世界。
我常坐這種船。船資很便宜,從城東到城西,不過幾個銅板。坐在船中,聽著水聲潺潺,看著兩岸人家,倒也有趣。船篷低矮,須得彎腰進去,坐下后倒還寬敞。船底鋪著木板,已被磨得發亮,顯是有些年頭了。偶爾有水滴從篷隙漏下,打在木板上,發出輕微的"嗒"聲,像是時間的腳步聲。有次深夜乘船,船篷縫隙漏進的月光總讓我想起武漢江灘的霓虹。那邊的光扎眼又熱鬧,這邊的月光卻像揉碎的銀箔,稀稀拉拉地灑在腳邊,襯得船艙里越發安靜。
紹興人多半不善言辭,船夫尤甚。你問他話,他或點頭,或搖頭,至多"嗯"一聲,便再無下文。起初我以為是對外鄉人的冷淡,后來才知他們本就如此。日子久了,我倒覺得這樣也好——不必費心應酬,各自安靜。有時沉默反而比言語更能讓人心安。不像在武漢,隨便找個過早攤子,老板都能拉著你從熱干面聊到長江大橋。紹興的船夫們卻像岸邊沉默的老房子,任你說破了天,也就是輕輕點一下長篙。
烏篷船行得慢,正合看風景。岸邊的老屋多是白墻黑瓦,有些已經歪斜,卻還頑強地立著。屋前常有婦人洗衣,孩童嬉戲。洗衣的棒槌聲,孩童的笑鬧聲,與船槳撥水聲混在一處,頗有些生活氣息。偶爾可見一兩只鴨子在水面游過,見船來了,也不驚慌,慢悠悠地讓開去。這些尋常景象,看久了,竟也覺得親切起來。但總忍不住想,武漢江邊的景象又是另一番光景,汽笛聲、裝卸貨的號子聲,還有岸邊林立的高樓,哪里有這份閑散。
雨天坐烏篷船別有風味。雨點打在篷上,噼啪作響,船內卻干燥溫暖。透過篷隙望去,雨中的紹興更顯朦朧,白墻黑瓦都浸在水汽里,像是洇了水的墨畫。船夫披著蓑衣,依舊一篙一篙地撐著,仿佛雨天晴天于他并無分別。雨水順著他的蓑衣滴落,在水面激起一圈圈漣漪,轉瞬即逝。這讓我想起武漢的暴雨,雨點子砸在長江里,能濺起半人高的水花,雨幕里的江輪都成了模糊的黑影,和紹興雨中的烏篷船比起來,多了幾分粗獷和豪壯。
記得去年深秋,我坐船去訪友。那日天色陰沉,風也冷。船行至半途,忽見岸邊一株老楓樹,葉子紅得刺眼,在灰暗的背景中格外醒目。樹下蹲著個老嫗,正在撿拾落葉。船行得快,轉眼就過去了,但那畫面卻印在我腦中,久久不散。后來我特意又去那處看過,老楓樹還在,老嫗卻不見了,也不知是搬走了,還是已經不在人世。人生聚散,原就如這秋葉般無常。這種感覺在武漢打拼時也有過,一起租房的室友、公司里的同事,來來去去,就像烏篷船駛過,只留下一圈圈慢慢消散的波紋。
烏篷船也有不便處。一到夏日,篷內悶熱難當,坐著不動也會出汗。而冬日又極冷,寒風從篷的縫隙鉆進來,砭人肌骨。船夫卻似不覺,依舊單衣薄衫地撐著船。我曾問一老船夫為何不加件衣服,他只說"慣了",便不再多言。這"慣了"二字,包含了多少生活的艱辛與堅韌。在武漢,夏天熱了有空調房,冬天冷了有暖氣,哪里會像在這烏篷船上,得和老天爺硬扛。
紹興的河道這些年愈發臟了。水面上常漂浮著菜葉、塑料袋之類,有時還泛著可疑的油光。烏篷船行過,攪起的水波將這些穢物推向兩邊,船過后又慢慢聚攏來。我向本地人提起,他們多不以為意,只說"一直都是這樣的"。也是,在他們眼中,外鄉人的大驚小怪才更奇怪吧。只是我常常想起初來時見過的清澈河水,如今只能在記憶中尋覓了。這倒和武漢長江的治理不同,武漢這些年整治長江下了不少功夫,江面干凈了許多,可紹興的河道卻像是被遺忘了。
烏篷船終是要消失的。去年就聽說政府要整治河道,發展旅游,這些"落后的交通工具"將被電動游船取代。消息一出,船夫們倒沒什么反應,照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們大約明白,無論上頭怎么規劃,日子總得過下去。能撐一天船,便賺一天錢罷。只是想到這些陪伴我多年的烏篷船即將消失,心中不免悵然。就像我在武漢租過的老房子,說拆就拆了,那些生活過的痕跡,轉眼就沒了蹤影。
前些日子,我坐最后一班烏篷船回家。天色已晚,兩岸燈火漸次亮起。船行至一處拐角,忽見岸上有對新人在拍婚紗照。新娘白紗曳地,新郎西裝筆挺,在攝影師的指揮下擺出各種姿勢。他們身后,幾個船夫蹲在岸邊抽煙,火星在黑暗中明滅。新人光鮮亮麗,船夫灰頭土臉,兩相對照,頗覺刺目。船夫撐船經過時,攝影師還嫌我們礙事,揮手讓我們快走。時代的車輪滾滾向前,總有些人要被碾在底下。這一幕像極了我從武漢來到紹興的落差,大城市的繁華與小城里的滄桑,在這一瞬間碰撞得生疼。
烏篷船終究是舊物了,就像我們這些外鄉人,遲早要被"整治"掉的。只是不知道到那時,我該回湖北去,還是另尋一處容身。湖北的江河上,是沒有這種烏篷船的。有時午夜夢回,我竟分不清自己是在故鄉還是在他鄉,只有窗外隱約傳來的槳聲提醒著我身在何處。
船到碼頭,我多給了船夫幾個錢。他愣了一下,點點頭,將錢收下,依舊沒有言語。我站在岸邊,看他撐船離去,烏黑的船影漸漸隱入夜色中。明天這個時候,不知還能否坐上他的船。人生在世,原就如乘烏篷船,搖搖晃晃地前行,不知何時就到岸了。而這一程水路上的風景,無論是明媚還是黯淡,終究會成為記憶中不可磨滅的一部分。那些從船篷縫隙漏進的月光,那些和武漢霓虹的對比,都成了我在異鄉獨特的印記,或許有一天,我會帶著這些故事,在某個地方,繼續尋找屬于自己的那艘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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