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場的傾訴

文/石清華

寒潮來襲，北風呼嘯、冷氣逼人，晚餐之后，全副武裝，去廣場附近散步。

徜徉在寬闊的步行道上，兩邊的桂花樹吝嗇地藏起了濃郁的馨香。片片深綠的橢圓形葉子東搖西晃、前俯后仰，仿佛在瑟瑟發抖。路上稀疏的散步者或行人頂著帽子、裹緊上衣、戴上手套，或順風而下，或逆風而上。無論男女老少，皆從容不迫、悠然自得。

“哎喲我的老媽呀，兒子不孝，沒能給您老人家送終。哎喲，對不起你呀，愿您一路走好。”剛在步行道的拐彎處，東邊三百多米外的新城廣場傳來粗大的哭訴之聲。建成才一個多月的廣場，附近就有村民仙逝，今晚正舉辦喪事活動吧。稍一留心，似乎有點不對：這么大聲地哭喊，未必有悲？不過，鄉下的大齡老人升天，村民們稱之為“白喜事”，不“悲”當然也是可以的。

不覺加快腳步，高音喇叭傳來的還是那個粗大的聲音。時而高唱：“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時而高喊：“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階級斗爭，一抓就靈。”逝者也許確實是一位大齡老人，其子可能是工作、生活在“文革”中的一位干部。

到得新城廣場，燈光閃爍、彩旗招展，顯然不是舉辦喪事，周邊也沒發現喪事活動。廣場上也不見穿紅戴綠的舞者，空曠的場地各處只有些散兵游勇踅來踅去。

喇叭中的哭喊說唱停息片刻之后，又轟隆隆地響起來：“可憐的老媽，兒子不陪你了。我要上天去，借來神將天兵，和兄弟們殺去東京，奪了鳥位。哥哥便做皇帝，軍師任宰相，我們都弄個大官當當，看誰還敢小瞧咱們這些兄弟？”

呵呵，這是個什么活動，怎么唱獨角戲？不覺好奇地踏上了廣場中間的舞臺，仔細搜尋，才在涼亭的一角發現了拖行的廣播。

涼亭的邊上，有個身穿橘紅色消防服、頭戴消防帽的人，身高一米七左右，可能五十幾歲，田字形臉、微胖，正拿著話筒，深情地訴說：“我的老媽呀，您老人家安息吧。我不會忘記你的，我們的家人不會忘記你的，全國人民不會忘記你的。”

噫，這不是我以前的同事小波嗎？他在這里排演什么節目？不像。呆板板地說著，兩眼直視一個方向，口角似乎有些白沫。說話沒有輕重緩急，老是一個聲調，就像救護車急駛而去的笛鳴。怎么會這樣？應該是腦神經出了故障。正疑惑時，有另一個散步的人說：“他前幾天在大眾車橋廠門前說唱過兩個晚上，到這里來也已經有兩天啦。”

“哦。”

我小聲應了一下，從小波的側面匆匆而過，生怕被他看見。

小波，出身貧苦農民家庭，家母早逝，靠父親撫養長大。憑天資聰明、勤學努力、跳出了“農門”，是家鄉同齡人的驕傲。要不是恢復高考，他現在大約也在“改天換地”吧，最多也就是個農民工唄。參加工作之后，干事努力、伶俐乖巧、立志為官，令同事們仰慕。當初與他同事時，就發現他在工作中多方面都肯努力，又尋找可靠的提攜者，終于拜在頗有聲望的副校長門下為義子，企圖憑工作出色、義父關照而登上官位。無奈義父力不能及、功敗垂成，令他大失所望。農民的后代能如此嘗試，即使不能如愿，也沒什么遺憾呀。

既然已經有了明確的目標：擠進官場，就得繼續下功夫、找門徑。很快，又找到了一個可靠的后臺——兩河中學的朱校長為義父，旋即調入該校，正雄心勃勃上進時，善于撈權撈錢撈名利的義父東窗事發，去了該去的地方——監獄。丟下可憐的小波，無人問津。從此郁郁寡歡、日思夜想、如何從頭越。可無情的“朝來寒雨晚來風”，在兩鬢做上了無情的記號，縱有人想提拔，也韶華老去。常常獨處一隅，眼中流淚、心中滴血，有多少個不眠之夜，催生華發，對鏡而觀：無望矣。于是一改先前的深居簡出、沉默少言、謹慎低調，轉而四處游蕩、八面傾訴、高談闊論，似乎要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天生我材必有用。

由此憶起了我們共有的一位同事的兒子結婚時，好多年后喜相逢，同桌把盞、說笑嬉鬧，一改往日謹言慎行，判若兩人。在婚禮即將結束時，他幾大步跨上婚禮臺，從主持人手中奪過話筒：“在這個大喜的日子里，我來說幾句。首先祝他們夫妻倆和睦相處、白頭偕老。對大家來參加婚禮表示衷心感謝。其次是不應忘記是偉大領袖毛主席給我們帶來的幸福。”

我大為驚訝：小波是不是腦神經出了故障？一別之后，少有相見時，縱偶爾碰到，也是一晃而過，各有各的事兒，哪得空閑？也不知后來如何。

今晩得見，驗證了當日的猜想：他的零件確實出了問題。我的堂叔二十多歲時能言善辯、才華橫溢、風流倜儻。在“文革”中守邊疆、走四方，左沖右突、上躥下跳，企圖謀個一官半職、光宗耀祖。無奈祖墳沒有冒青煙，只得一舉回廠當工人。可手中的工具卻不聽使喚，批評不時來襲，因而積郁成疾、沖出廠門、四處傾訴。其言行與小波如出一轍，瘋瘋癲癲二十來年吧，在無盡的遺憾中升仙去了。這也應該是一個很好的旁證吧。

聽人說腹中少食病不多，口中少言禍不多，心中少欲憂不多，這也許是顛撲不破的真理吧。

人生苦短，幾十年一晃而過。還是與世無爭、淡泊名利、快快樂樂地活吧。

（2020年12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