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開沅
就讀金陵大學
(《凡人瑣事:我的回憶》選載)
題記:《凡人瑣事:我的回憶》一書為著名歷史學家、教育家章開沅先生親筆回憶錄,是一部篇幅宏大的百年生命史。以個人九十余載生命歷程為主線,展示了中國近代百年世事風云和幾代人的人生際遇。
1946年秋季,回家沒過多久,我又前往南京,正式就讀于金陵大學,生活從此揭開新的一頁。
我之所以選定金大,有兩個原因:一是金大農經系頗負盛名,我早就有志從事農村經濟研究,并投身農業改良工作。二是離家較近,看望父母比較方便,兩個堂叔父(學濂、學澄)也都曾就讀于金大,因而對這所大學更有親近感。因此,我與陳翹邦第一志愿都報的是農經系,第二志愿是農藝系或園藝系。但入學經過簡易測試后,翹邦如愿進入農經系,我卻被莫名其妙地招進歷史系。經過連續兩次失學失業之痛,我已經養成隨遇而安的習性,只要是有飯可吃,有書可讀,便心滿意足。因此,我沒有要求轉系,高高興興到歷史系報到,從此與歷史學科結下不解之緣。
金陵大學雖然位于南京市區,但地處鼓樓、玄武湖、紫金山之間,山光水色,環境相當幽美。一進校門就是大片綠油油的草坪,迎面就是矗立于高坡上的北大樓,其下兩排是一色中西合璧的高大教學樓房,布局疏密有致,園林之美亦屬上乘。對于我這個多年在四川窮鄉僻壤竹籬茅舍中苦讀的土包子來說,簡直是一個光彩奪目的新世界。但是第一學期我卻未能定下心來認真讀書,一是由于適應正規大學學習本來就需要一個過程;二是過去患難中結交的好友邀請聚會太多,占了大部分課余時間。
開學不久,王正炳與小倪結伴來訪,依然是一高一矮,一瘦一胖,相映成趣。他們辭別軍營,重操故業,老王回原來的印刷廠整天排字,小倪仍在公共汽車上賣票。他們那濃重的南京口音充滿友情,很快就驅散了我對這座城市的陌生感。對我來說,他們就是南京人,而南京人就是他們,樸實厚重,安居樂業,和善可親。當然,現實中的南京人并非一個模子鑄造出來的。他們非常珍惜銅梁那一段患難之交,經常利用休假引導我游覽這六朝古都的各處名勝。
與我交往更為密切的,還是聞剛與秦邦文。董務民遠去北京,與我只能保持書信聯系;陳翹邦與我雖然住同一宿舍,但因不在一個院系,已經各有各的密友圈,老友彼此反而疏遠了。聞剛從計政班畢業后,已在新疆省政府駐京辦事處任職,秦邦文則在海軍一個下屬倉庫當會計。他們都沒有成家,甚至連正式的戀愛對象也未見蹤影,所以常在周末邀我去看電影或到夫子廟吃茶聽戲。他們雖然工資不高,但都單身一人無需養家,倒也吃喝不愁。從四川偏僻小城鎮突然進入紙醉金迷的大都會,年輕人難免需要享受一下。夫子廟是普通市民吃喝玩樂的首選,這里的茶館與四川小城鎮的大不相同,陳設和茶具都較高雅,除品茶外還有許多可口小吃可選,我們最喜愛的是鮮湯干絲和蘿卜絲餅。大一點的茶樓都有演藝助興,主要是相聲、評彈、大鼓與京劇清唱。演員中不乏俊秀人才,唱腔雖然未能繞梁三日,但亦有回腸蕩氣的片段,使人流連忘返。夜深人靜,乘馬車披著月色回校,馬路上行人已稀,只有馬蹄聲聲,催人入眠。這是當年南京大學生夜間休閑之一種,當然前提是聞、秦兩位好友囊中尚有余錢。
吳天牧已回復旦大學中文系繼續就讀,每月也有一兩個周末邀我作長夜談,除文學、人生外,也常議論時局國事,當時大學生多數是滿腹牢騷。他來南京借住在表妹家,房間比較寬大而又鄰近金大,表妹的父母都在較遠外地工作,所以只留下讀高中的表妹一人獨居。表妹似乎害過小兒麻痹癥,行走稍有不便,但溫順勤快,熱情待人,每次去都是由她沏茶做飯。1948年時局更為緊張,表妹又面臨畢業、高考,天牧大概是忙于課余打工維持學業,無法每月回來探視表妹,所以便委托我就地關照,適當指點她補習功課。我受好友重托,自然不會敷衍了事,曾利用好幾個星期天輔導她復習。但后來由于學運活動頻繁,連星期天也難以休息,逐漸就疏遠了,有負好友重托。但我相信,表妹的親生父母絕不會棄病弱幼女于不顧。
▲1947年秋金陵大學歷史系部分師生合影于貝德士住宅前。二排居中者為貝德士;前排右一為章開沅
其實我在南京還真有一個家,周末并非只與三朋四友在外面游蕩。這個家離金大不遠,就在成賢街中央大學校門附近。這是另一個堂叔父學溥租住的一棟兩層樓房。樓下作為診所,樓上是家用住房,倒也非常寬敞幽靜。溥叔原來學醫,抗戰爆發后隨校遷往貴州,畢業后一直在貴陽衛生院工作,隨后升任院長。而溥嬸就是他共事較久的護士長,現在則為“章學溥大醫師診所”的護士兼掛號與司藥。與他們同住的還有叔祖母與嬸子(學濂之妻),嬸子是助產士,所以屋頂上也有“×××助產士”的招牌,與溥叔的招牌并列。叔祖母原住上海法租界,生活優哉游哉,現在則靠自食其力的兒女供養,很多家務必須自己料理,亦可見我那個家族逐漸名存實亡。溥叔夫婦主要是為鄰近的中央大學師生及其親屬提供醫療服務,由于醫術較精且態度和藹,前來就醫者頗多,收入尚屬豐厚。濂嬸作為受過正規教育且已注冊的助產士,很得這一帶居民的信任,接生業務也很興隆。所以他們一家老小十余口人,尚能維持中等以上生活水平。叔祖母(我們按老輩排行稱二奶)原來住蕪湖時,因同情我父親自幼喪母,故視若親生子女。她對我母親感情更深,比對自己的兒媳還更為憐惜。她知道我在金大讀書,便經常命我回家吃午飯,有時還購買大閘蟹等時令佳肴為我加餐。我不會吃螃蟹,她就幫我一點一點把蟹肉剔出來,加上醋與姜絲,讓我從容品嘗,最后還把已拆散的蟹殼拼攏,讓年幼的堂弟妹觀賞。因為溥叔夫婦工作較忙,星期天照常營業,而二奶又有午睡的習慣,所以午飯以后濂嬸就邀我到她房間小坐,與年幼堂弟(開勝)、堂妹(開智、開鳴)做伴,她自己邊織毛衣邊輕聲吟唱。這時,我才真正感受到家人團聚的溫馨,與蕪湖老家那種陳舊禮儀束縛下的冷漠與疏遠,形成鮮明的對照。
當然,這和和美美的家庭生活中也并非沒有缺陷。長期在交通部駐香港機構工作的濂叔,由于已有外遇很少回家,即使回南京也住在旅館。濂嬸是叔祖母娘家的侄女,由于父母不幸被上海黑道人物殺害,自幼寄居在我們大家庭,與濂叔青梅竹馬終成感情甚篤的夫婦。未想到中年以后卻產生如此變故。每次與堂弟妹相伴玩耍,偶爾看見濂嬸幽怨的眼神,我總不免產生若干傷感。戰爭使人們妻離子散,但有些人散而復聚,有些人則既散而難以彌合。盡管抗戰早已結束,但戰爭衍生的災害仍然籠罩著我們。
我就是這樣松松垮垮地讀完了金大的第一學期,然后回到蕪湖扎扎實實過了一個農歷年,這也是我1938年以來在家中過的第一個春節。
大年初一,祖父依然像抗戰前一樣,站在堂屋中間,背后掛滿祖宗畫像,接受全家跪拜賀年,隨后又率領全體成年男性成員,在堂屋廳前站成一排,接待家中仆役、公司員工與外來拜年的親友。東西兩院依然是張燈結彩,爆竹聲聲盈耳,但熱鬧中已經隱含若干凄涼。除家族龐大產業已經掏空外,還有好多親人逝去,包括外婆、瘋子舅舅(母親的大哥)、六弟開運、出生不久的民貴,還有留在蕪湖看守老宅的五奶(祖父堂弟夫人),連過去每年搶在前面賀節的金、錢兩位老者也仙逝多年了。不過,從四川回到蕪湖以后,也只過了這么一個像模像樣的春節。第二年的春節,由于祖母突然病逝,家中發喪致哀,也就談不上什么過年了。
這一年祖父的情緒比較平穩,對我們這些外地歸來的孫兒似乎還增添了幾分關切。寒假結束,他親自派人為我們買好車票,送我與三哥到南京上學。八年離散似乎已是消失的夢境,全家人都在強顏歡度春節中減輕了顛沛流離與相互思念之苦。
整個寒假我都在蕪湖的鄉下度過,對外界情況一無所知,也不大急于有所知,完全沉浸在全家團圓的歡悅之中。到校以后,才知道寒假留校同學已經為“沈崇事件”舉行過抗議美軍暴行的示威游行,隨即又爆發了“反美抗日”游行示威。復員后校園的暫時平靜已經不復存在,更大規模的政治風暴正在醞釀之中。
按照我的個性與既往經歷,我應該是很快投入進步學運,但我回校以后卻未能及時表明政治態度。原因是多方面的,如入學不久,對周圍情況不大了解,也沒有進步同學主動與我聯絡,寒假又完全與外界隔絕等等。但最主要的原因,還是“青年軍聯誼會”這個組織對我有所約束。寒假期間,預備軍官管理局曾經給所有青年軍復員學生發出通知,要求立即成立各高校“青年軍聯誼會”的分會,但并未告知成立辦法與會務領導候選人。回校以后,我發現分會已經成立,并選出王昆山等五人組成干事會,王被一致推選為干事長。王昆山是皖北人,退伍前是憲兵,不屬于青年軍系統,所以大家對他很不熟悉。說老實話,在舊軍隊,多數士兵與基層軍官都很討厭憲兵,仿佛司機之仇視警察。但是,大家為什么偏偏選這個憲兵來當頭頭呢?據知情同學說,此人好像原來就與預備軍官管理局有過聯系,是管理局指定由他召集開會成立分會的。他較有社會經驗,能說會道,辦事麻利,所以大家就一致選他擔任干事長。我們復員青年軍來自全國各地,很多都互不相識,向預備軍官管理局報到并領取補貼(學費已經免除),由于都是由個人自行辦理,因此很不方便。金大聯誼會成立以后,首先就把這些事務統一辦理,由聯誼會領取后一并交學校伙食團。當然,這正是預備軍官管理局對青年軍復員學生加強約束的重要措施,而王昆山便成為他們的重要依靠。
第一學期,由于金大剛從成都遷回不久,部分宿舍尚未修復,我們這些青年軍新生大致有五六十人,都擠住在一棟宿舍頂層兩間面對面的大房間里,清一色雙層鋪,除每人有一個床頭柜放雜物外,別無其他任何桌椅。我與王昆山恰好同屋,不過我住在近門處雙層床的下鋪,出入比較方便;他卻住在最里面,并且睡在上層。他似乎有意選的這個床位,可以居高臨下俯瞰全室,我們的一舉一動便都在他的視線注視之中。我與他從未交談過,說不上對他有什么成見或不敬之處,但有件小事卻引起他對我的不滿。我原先在九中時曾用舊硯臺背面雕刻過一幅自畫像,自認為是一幅比較滿意的標準像。那硯臺早就遺失了,但我進入金大后卻未能忘情舊作,根據記憶用鉛筆重新畫了一幅自畫像,并且貼上硬紙加固,放在床頭。這本來是私人生活小事,但我卻自謔式地寫了一句跋語:“章太公在此,百無禁忌。”也無非是聊以自求多福之意。我之所以這樣寫,是因為家譜上說章姜同源,姜太公有個兒子封邑于鄣,遂以章為姓。我小時候愛看《封神榜》,特別崇拜姜子牙這個神通廣大的老祖宗,題詞意在祈求吉祥,避禍免災。不料言者無意,聽者有心,竟然引發這位職業憲兵的猜疑。有天晚上,我剛回宿舍,他就躺在床上,仿佛是對全室大聲宣告:“你們知道武則天叫什么?她自稱武瞾,瞾就是目空一切。”當時大家不以為意,我也沒有任何聯想,但有位也是來自皖北的好心室友告訴我:“王昆山那些話是針對你說的,他看過你的自畫像,認為你太狂妄了。”我付之一笑,認為沒有必要為此事做任何說明,只當沒有任何覺察算了。但我內心也覺得王昆山過多猜疑,不好相處。幸好第二學期宿舍會有所調整,我與翹邦搬到樓下四人一間且有桌椅的正規寢室,遠離退伍軍人聚集之地,減少了不少無謂爭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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