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彎兒——不是人名,是地名。是個村落。說是村落,實在看高了它。十幾戶人家,荒地撒豆樣點在耙耬山脈的一個深彎處,這一家與那一家,隔溝越壑,不是躲在崖下,就是藏在樹間,倘若你從梁上走過,若不是口渴,或急需點別的啥兒,你一定看不見那兒遺漏著一個村落。前些年月,政府重新繪制行政區域地理圖,梁彎兒人請了鄉里的繪圖員吃了一頓好飯,繪圖員才在鄉里地圖上給他們點了一個點兒,很慷慨的。
梁彎兒的人家,純粹梁姓,所以稱叫梁彎,還因為村落偏小,所以叫了梁彎兒。“兒”是自謙,也有些自卑,還有渴望得到外界同情的想念。當然,同情不同情,那是你的事情,他們無論如何,還是要過自己的日子,日出日落,月缺月圓,其日子,自有自己的節律和含意。
就說最近,梁彎兒里就又傷殉了一個人呢。一個老人,七十余歲,殉死得似乎有些奇巧、有些唐突,讓你禁不住地脫口去問:真是這樣死的?又禁不住脫口要問:真是這樣殉離人世,倒是天大之喜哩。
你看,人是這樣殉的——春天來時,滿村的樹有了新綠,山野上四面八方都掛了墨團似的蔥翠。梁彎兒的人呀,閑了一冬,到這時就容易借著春勢,脫下棉衣,輕輕快快到山外走動走動,買些東西,也順帶賣些東西。買了就買了,賣了就賣了。可在一個廟會的來日里,村人零零散散,家居相對近的,都端著飯碗攏到一棵老槐樹下,邊吃邊說些到六十里外廟會上看到的見聞。比方說,木材的價格是漲了落了;比方說,城里人到那廟會上甩賣衣服,原來標價一件是一百塊錢,現在只賣十塊或者八塊,還有迢迢遠路的運費,這樣他們怎能就不讓梁彎兒人替他們擔心賠錢呢;再比方說,大堤邊的戲臺上,唱武生的小伙,在臺上翻著跟頭,帽子突然滾到了臺下,臺下的一個姑娘,撿起那個帽子抽身走了,都以為她是去后臺給戲班送那帽子,可誰知她竟回了自己家去。如此等等,在樹下議長說短,沒有別的啥兒大事,都是雞毛和蒜皮和蔥頭和菜花。這也就是梁彎兒人的所見與所聞。
問:“拿著人家戲帽走了……她是哪個村的?”
答:“不知道哪個村哩。”
問:“那武生長得好嗎?”
答:“那個俊呢,少見。”
就說:“這就對了嘛,如果那武生又老又丑,她要他帽子干啥?”
本來,在那棵每次集日、廟會后都要有幸成為飯場的老槐樹下,梁彎兒人每次議論的天大之事,也不過是季節、糧食、物價、菜種和常見的佚聞,沒有啥新鮮的事物,也沒有啥真正有見地的話題。可是,這一日,這一時,大家話都將欲盡的當兒,有個年輕人如突然想起了啥兒一樣,大聲“噢”了一下,從他坐的自己的一只鞋上蹲起來,把吃空的碗擱在腳前一塊石頭上,然后迅速地擦了一把嘴說:
“我忘了一件事兒,你們猜是啥。”
沒有誰猜,可有人把目光扭了過去。
年輕人也沒有打算讓誰去猜,他接著說道:
“我聽到了一個說法,說北京——就是首都,有天安門那兒,要搬到咱洛陽,因為北京那兒風水不好,四季都是黃沙天氣;人家還說,首都搬到了洛陽,鄭州——省會當然就不能再在鄭州了,就要搬到咱們縣城。這樣呢,洛陽和縣城都被占了,洛陽和咱們縣城就要搬到咱們耙耬山里,就要搬到咱們梁彎兒里。”
年輕人這樣說時,飯場上的人,十個、十余個的,都把目光硬在他的臉上,而各自哩,各自的臉上都又表示著十二三分的狐疑,人們怎就會相信這種說法?一個家從這道梁子搬去那道梁子,還搬得房主人筋疲力盡,積蓄了多少年的財物都在這一搬中物盡力空,甚或家貧如洗,一蹶不振,可這北京是說搬就能搬的嗎?那是遷都喲。那省會是說搬就能搬得了嗎?那么多高樓、鐵路、公路、商店,雜七雜八,真搬了這些事呀物的,可咋樣處置?梁彎兒的人們當然不會相信這種說法。耙耬山脈的人都不會相信這種說法。滿天下的人都不會相信這樣的說法。
村人說:“不會搬吧,你聽誰說哩?”
年輕人說:“是真的,兩個城里人在廟會的館子里喝著酒這樣說的。”為了佐證他的話兒,他又朝人群挪了兩步,蹲著道:“那當兒,我買了一碗燴面就在他們旁邊的桌上吃哩,我那燴面碗上還爛出兩個豁口,飯桌面上的木板還裂著指頭那么寬的三條縫哩。”
又有人問:“人家果真這樣說了?”
年輕人說:“我聽得清清白白。”
問:“他們酒喝光沒有?人醉了沒有?”
說:“沒有。”
再問:“真是兩個城里人嗎?”
說:“這哪兒有假。就是他們把過季的衣服拉過來,原來是一百塊一件,因為過季了,便賣成二十塊,后來是十塊,最后就索性八塊錢一件哩。”
人們是決然不會相信年輕人的這個說法的。誰都知道,他結婚成家了,還和沒成家前一樣,說話做事,無牢無靠。梁彎兒的人深信不疑年輕人的這個說法的虛假性,實質上也等同于日常人們謠傳的那一號馬路消息,猶如一種人進廁所時聽到隔壁的聲音如下雨一樣,慌忙在這邊抬頭望一望天空;還如深秋到了,一早開門滿地是霜,便說天喲,瑞雪兆豐年,明年保準五谷豐登,缸滿囤流,有過不完的好日子呢。梁彎兒——每個人好壞也都經過了許多世事,誰會這樣幼稚?有誰會真的相信年輕人傳達的道聽途說?怎么能證明年輕人這么說不是游戲地表達他自己的一種夢幻和想念?為了證明年輕人這番話的虛假,在場的梁彎兒人都停止了吃飯,有的把飯碗舉在半空,有的把碗沿碰在唇上,有的把筷子翹在嘴里,將腮幫兒鼓鼓地擢頂起一團。
人們望著年輕人,尋思著他話里的遺漏和荒謬,以期盡快把他的話兒駁一個體無完膚——這時候也就出現了片刻的寂靜,能聽見樹影在日光下緩移的聲音。這時候也就有個更年輕的小伙兒,帶著嘲弄的譏笑疑問道:
“你是說北京要遷都到洛陽去?”
年輕人說:“啊。”
小伙子問:“鄭州要遷到縣城里?”
年輕人說:“嗯。”
小伙子又問:“洛陽要遷到咱們梁彎兒?”
年輕人道:“人家是這樣說的嘛。”
小伙子冷笑了一下,冷笑之后,也許本來是要說:“鬼才信你的話哩!”也許他已經找到了年長他兩歲的年輕人那話里的破綻,也許下邊的話,一出口就會讓那年輕人理屈詞窮,無地自容,然而在小伙子欲將說時,在他的問話和年輕人的答話剛剛脫口時,飯場上突然有了啪的一聲碎碗的響聲。接著,緊接著,人們循著聲音,把頭往北邊一扭,就都看見老人倒在了地上,飯碗碎在他的身邊。
這一倒,他也就突然傷殉去了,也就死掉了呢。殉死之前,他臉上泛著燦爛爛的紅光。他是笑著殉離了他生活了七十多年的梁彎兒呢。
吃飯時,老人是坐在飯場中央的,后來如何坐到了飯場的外圍,卻是誰也沒有在意。也許是他吃完了碗里的飯:一碗湯面,有油,還有蔥,是蔥花面條。吃完了,再回去盛后,就坐到了人群外邊。他家離這棵槐樹不遠,老伴早就死了。死了幾十年了,五十幾年,和他成親沒有多久就摔到溝里死了。有人說,是他們趁著婚興,決定離開梁彎兒,到城里看看逛逛,一早起床,沒有踩著月光,掉進了崖路下的溝底,摔殉去了。也有人說,她是得了傷寒去了世呢。總之,人是早早殉去了呢,五十幾年,老人從年輕小伙一日日走到七十幾歲,卻沒有再次續婚成家。當然,他也沒有孩娃。景況如何會是這樣,梁彎兒人似乎知道卻又似乎不得而知。而且,他已經是梁彎兒里的年長壽星,小輩孩娃,有的要稱他老爺、老祖爺、祖老爺。如此,誰好意思去盤查老人根底?梁彎兒的人們都異常敬重他,遇上紅白喜事,誰家都不會忘了把他請至上座;或老人家里碰到一點體力活兒,比如要把水缸從門里挪到門外,或想把哪塊石頭從門口挪到老槐樹下用做凳子,老人只消往門口一站,招呼一聲,村里的人,無論老幼或男女都會慌不迭兒去做那些事兒。
可是眼下,老人冷不丁兒殉離了大家。
按說也是喜興,無病無災,說殉也便殉了去了,死后臉上還掛著安詳滿意的笑哩。因此,人們很快也就從死亡的驚愕和惶恐中走了出來,都變得從容鎮定起來。梁彎兒雖居偏僻,然人們對腦溢血之類的疾病名稱,也并不十分陌生,畢竟梁彎兒也是這世上的一個村落。黃土馬路從梁脊穿過,離村落不算太遠,也就幾里偏道。還有,電、電器,村落里的人家也都是零星有的。所以,很快也就推斷出了老人死殉的病因,只是不知道老人死前——村里人在談論北京要遷到洛陽、省會要遷到縣城、洛陽要遷到梁彎兒時,老人有些啥兒反應。那當兒,老人好像沒說一句話兒。老人在那個時候,確確實實只是聽著,沒有參言一句話兒,就如他沒有在那飯場一樣。
老人總有老人的樣兒,年輕人攏到一塊爭爭吵吵的時候,老人一向不說一句話兒。老人來到這個世上,就好像是專門為了靜靜聽別人說話一樣,直到他死了,人們才都不約而同地發現了這一點,于是,都又不約而同地為他嘆了一聲。剩下的事情,就是如何安葬老人的問題。他無兒無女,雖然棺材自己早已備了,壽衣也都請人縫制了,可挖墓、守尸、搭靈棚、行孝禮,這些鄉俗的禮儀七七八八,繁繁瑣瑣,卻是必須有人出面組織才能結果。
說到這兒,就須得補充一些梁彎兒的景況材料。梁彎兒雖是村落,然實質是沒有村長、沒有村民組長的一個自然漫戶散村。解放前后,需要組織一些集體事兒,都是年長輩高、又身體強壯的村人出面張羅,沿襲到現在,上邊一點的政府,也曾經要求村里選出一個人來,稱為村長也好,稱村民組長也罷,可說說也就說說,并無實質上的事情一定要梁彎兒作為一個集體、一個鄉村行政單位參加,因此,雨過天晴說過也就過了。而梁彎兒自身,有了集體事宜,比如,要把哪一段路再往前延伸一點,比如,想把吃水的泉井用石頭壘砌起來,以求安全、潔凈,這些也都是各家主人扎成一堆,商量三句五句。在村里各戶沒有裝上喇叭之前,找一個嗓門大的,分別到幾個梁嶺的崗上,喚幾嗓子也就行了;到各戶檐下有了喇叭后,順勢讓某個年輕人借著飯時,到公用農具房兼喇叭擴音房的一間屋里,推上一個小銅閘刀,按下兩個按鈕,統一向各戶廣播一下也就結了。至于廣播的遍數,不取決于事情是否重要,而取決于去廣播的那個年輕人的興致的高低。
回頭說老人的安葬事宜,自然也當歸屬于村里漫戶散宅們的一次集體活動,或說一次各戶都必須有些行為的集體事宜。如此,一些在家和村里都要主事的人,便都自自然然又攏到了老槐樹下,東一言、西一句地商議起來。
說:“老人一輩子不易,我們該把老人的喪事辦得隆重一些。”
說:“好壞老人也都是我們梁家的長輩,誰都該為他盡一份孝心。”
說:“棺材、壽衣早就有了,再隆重也花不了幾個錢呢。”
說:“就這樣定了吧,我們把老人的后事辦成梁彎兒有史以來最隆重的后事算了。”
問:“到底咋樣一個隆重法呢?”
說:“都想想各自見過的、聽到的喪葬的排場,咋樣隆重就咋樣辦嘛。”
村里各戶主事的人,就在老人倒下的地方,想了很久很久,說了許多隆重排場的法兒。因為時剛至春,天氣不冷不熱,田里除了需要鋤一下春草——這也不是逼急的活兒,最后就把老人安葬的許多事情議了、定了,像許多村、鄉開了一個村委會或者領導班子的會議一樣,最后也就完全統一了各自的想想念念,決定要從從容容像國葬一樣,把老人從梁彎兒講講究究送離這個世界。
說起葬事,在梁彎兒有些空前。也許,在整個耙耬山地,也是獨一份兒。老人在村里停尸很長時間,整整五天。停尸五天,這是一種排場的儀式。早些年月,幾十年前,耙耬山人有財力講究的大戶,也有停尸七天者,在靈棚前后掛上燈籠,請了戲班,讓親戚、鄰人從容憑吊,不慌不忙地熱鬧。但這幾十年里,再也沒有了這種繁華的喪事排場了。一般人家,都是停尸三天,甚或一天、兩天。至少,在梁彎兒這里,從來沒有誰家辦喪時停尸五天,而且老人的靈棚里別開生面,再也不是和先前一樣,放上供品,點上三炷細香和一盞油燈,再在靈棚前掛上白布幡花和黑布棚繞。這一切示哀表傷的習俗全都沒了。村人們在靈棚前放了從幾十里外買的花圈,竟也在那花圈上寫了“老人千古”和“美名流芳”的字樣,竟也在靈棚半空的前額上,掛了用幾個床單疊拼、接連起的一條橫幅,橫幅上別著的剪紙宋字竟是“某某某老人永垂不朽!”與此天然時機,各戶在號召中又都到野地采了一把、一捆的鮮花野草,有規有矩地擺在了老人身邊,使那靈棚內外,散發著陣陣香味。而更為重要的,還不算這鮮花野草,而是老人的身上覆蓋了一塊大紅綢布,和許多場合里大人物殉世之后,身上蓋著紅旗一樣。其實,原來就是要在老人身上覆一面紅旗的,只因為村里沒有旗幟,也就有了這塊紅布。
說:“蓋上紅旗嗎?”
說:“當然得蓋。”
說:“村里沒有旗呀?”
說:“買嘛。”
就有了這塊四尺寬、六尺長的紅色綢布,把它當作紅旗,覆蓋在老人身上。因為既然買了,也就買的不是一塊,而是兩塊。那一塊村人沒有把它掛在村頭哪兒,而是真正制成旗幟,高高地掛在了靈棚前豎起的一根竹竿之上。沒有掛在竹竿的頂端,而是掛在竹竿的腰間,含著降下半旗的意味。還有,村里的喇叭,派上了很大用場。喇叭里每天播放的都是大人物死后才緩緩播放的那一曲渾厚的哀樂。哀樂之后,便有讀書的女孩娃們,學著沉痛,播放寫好的稿子。稿子的內容,也就是老人的祭文,其格式和電視、廣播中出現在這種場合的一樣,先說老人的出生年月,后說老人的生平事跡,結尾是說老人于某年、某月、某日、某時、某分,因病醫治無效而告別村人而去那樣和官文完全一致的詞語,其景況、程序,也完全和我們在都市或電視上見的場面一樣。再說村里人們,因為都是老人的晚輩,依往常慣例,要按輩分披麻戴孝,依次近遠,是全孝、半孝,次為頭戴孝帽,再次為僅穿用白布包了鞋頭的孝鞋,更次是僅僅在腰或胳膊哪兒系根白布條兒(男系胳膊女系腰)也就算了。然而,這次老人的葬事,這些全都沒了,男人女人大人孩娃,全都一律平等地在胳膊上戴了黑紗,或在胸前別了一朵白的小紙花。
一切都簡便、程序,有著新意。
到了停尸五日后的早晨,這是頂頂重要的一個時刻,除了在靈棚前如哨兵一樣守著的幾個年輕小伙,村人都極為安靜地睡著時,喇叭里響起了組織者的聲音,讓各戶人家抓緊時間起床,去大槐樹下參加老人的追悼大會和告別儀式。不消說,這也是村人等待著的一個時刻。廣播之后,各家也就陸陸續續地起了床來,檢查了袖上的黑紗是否周正,有沒有卷扭;檢查了胸前的白花,掉沒掉在地上,掉了就迅速找來,重新掛到胸前。然后,在沉痛的哀樂聲中,各家、各戶、大人、孩娃、男男、女女便都出了門兒,朝老槐樹下的靈棚涌將去了。
這是一個莊重而且肅穆的時刻,村人們說話都是壓著嗓子。不是不敢大聲,而是自覺控制了聲音。
“你也去呀?”
“老人是個好人,你說我咋能不去和老人告別一下?”
這樣相互問著,那聲音仿佛是從田野里輕輕悠悠飄搖過來的一樣。天空是一種乳青,東邊,東邊的山巒上,明明亮亮,有了艷艷的紅色。可那彎月兒,在日已探頭生將出來時候,它還自得、青碧地掛在村頭。鄉村人總是改變不了他們那種懶散,梁彎兒亦是如此。有人踩著月光和鮮嫩的月色揉出的晨亮,往老槐樹下走了許久,有的戶門,才吱吱扭扭響起,大人拉了打著哈欠的孩娃,也才站到門口,遠遠地朝房后的路上張望、朝看不見的梁那邊的老槐樹下張望。她或他看不見人影,只聽見喇叭里反復響起的哀樂像水樣在面前的田野上流動。于是,他或她就走到房后路上站著,就等到了一個、幾個來人,便并肩一道去了。
說:“我以為我是起床晚哩?”
說:“哪呀,山梁子那邊的幾戶,都還沒見來呢。”
說:“老人一輩子值哩,你看這葬勢的排場。”
說:“多少人物都沒有老人的葬勢大哩,他這葬勢和電視上的一樣,只是咱梁彎兒沒有人家人多罷了。”
說:“人不多,可梁彎兒大人孩娃,全都去呢,在咱們梁彎兒,誰有他這葬勢排場?誰有他這葬勢講究?”
說著說著,就翻過了梁脊,到了老槐樹下的靈棚。原來以為那還沒到的村人早就到了。原來他們就是到得最晚的一批村人。“快些,就等你們幾戶人家!”組織者這樣吆喝,他們也極快地發現了自己的過錯,慌忙腳下生風地跑了幾步,加入到悼念的人群之中。這當兒,日頭已經高高地懸了起來,山脈上到處都漫溢著寧靜。走入春時的小麥,綠成了滿山的油黑。所有的村人都已來了,都安靜地集中在靈棚前邊,等待著那幾個三四十歲的村里主事者的組織。老人依舊躺在靈棚下的草鋪上邊,周圍依舊擺了許多新鮮的花草。覆在他身上的紅綢,蓋了他的身子,也蓋了他的臉和頭部。有著降半旗含意的、掛在靈棚外竹竿腰上的那方紅旗,在日光中閃閃亮亮,輕輕地擺著飄著。而橫幅上的“永垂不朽”的剪字,則因為夜露,使那白色有些沉暗。村人們都堆積在“永垂不朽”的字樣下邊,有些焦急,又有些新奇地等待著儀式的到來。
“咋還不開始呢?”有人急了,便這樣問著。
“別著急。”某一個組織者這樣答后,抬頭望了一下裝在靈棚前的大喇叭。
有人問:“是先告別還是先念悼詞呀?”
那人又答:“你聽著喇叭指揮。”
更多的人就都抬頭望著喇叭。
喇叭呢,也如聽到了人們的議論一樣,先是嗡啦幾下,接著就如期地傳出了一個粗重的男人的聲音,說:“鄉親們,鄉親們呀!現在老人的追悼儀式正式開始——第一項,奏哀樂。”
接下來,哀樂就又不厭其煩地從頭開始渾沉地播放起來。對于哀樂,村人已經相當熟悉,這四五天里,他們已經聽了無數遍次。但這一次聽時,他們還是有些不太一樣。他們有些興奮,又都不約而同地把興奮壓在了胸中,主動把自己沉在了一種儀式里邊。這儀式是和往日的葬禮完全不同的形式,不同的內容。所以,他們不僅沒有騷動,沒有厭煩,而且還異常地認真;再者,他們聽著哀樂又在組織者的點撥下,都被按照與老人血緣的親疏關系,依次排了隊形,近親的站在了靈棚最前,稍遠的靠后,再遠的再后。他們都在為投入儀式醞釀著情緒,任組織者把他們調來擺去。大家明白有些時候,其實內容就是形式,形式就是內容。比如眼下,幾十個、近百名梁彎兒人,完全沉浸在這種葬禮里邊時候,他們已經不再關心內容或者形式,他們只關心一種新鮮,一種新意,一種前所未有的葬勢。他們完全聽著喇叭中的編排,指令,完全依從著村里主事人的指令編排站好一個齊整的隊形。
聽到“第二項,致悼詞”時,就都已百分之百地被儀式淹沒去了。他們全身心地看著念悼詞那個中年人的嘴,看著寫著悼詞的那兩頁紙。至于悼詞的內容,他們個個聽得萬分仔細、萬分真切,宛若是聽人家在念他們自己的悼詞。照理,老人是他們中間的一個,一生的事情,無非是種地、燒飯、吃飯、睡覺、收割,你你我我,都大同小異,熟悉得不能再熟悉。而且在寫悼詞時,又經過村人的反復商議,強調了老人生前如何關心村里建設,比如主動修路、主動看場、主動守護別人莊稼不讓牲畜侵食之類的事情。這些悼詞是男人們幾次討商過、修改過的,各家男人也都回家吃飯時候,端著飯碗向家人說過了的,且在那喇叭中無啥播放時,也都一遍一遍播過了的。在這些熟悉的重復中,梁彎兒的人出乎意料地認真地聽、認真地聽哩,認真地想、認真地想呢,仿佛是第一次聽這悼詞,仿佛是第一次聽說老人原來是這么好的一個梁彎兒人。他們默默無語,在日光中黑壓壓立成一片,除了念悼詞的那個粗重、沉痛,并盡量有著節奏的聲音,似乎他們連自己的呼吸也都暫時停了。他們,似乎第一次從悼詞中發現了老人生前那高貴的品質,被他們自己忽略掉了,直到這時,才被悼詞提醒后記憶起來。于是,都深深地感到了對不起老人,不得不慢慢把頭低將下去,進行自省沉思。而且有的,還懊悔地抽泣起來,肩膀和脖子在暗哭中一抽一動。接下來,在悼詞完了之后,本該緊接著下一項的向老人遺體告別三鞠躬,可這當兒,喇叭卻沉默起來,無言無語,像不知道悼詞已經念完。這樣,所有的人就都又把目光集中到喇叭上去,進入到一種尷尬、焦急的等待里邊。
可是,喇叭并不關心村人的心情,它依然懸在半空不言不語。
一個人說:“我見人家的追悼會都不在喇叭上主持,都是一個人站在人前念著主持。”
另一個人說:“這是商量以后定的,為的是讓鄰村和過路的人都能聽到。”
人們就都理解了用喇叭主持的意圖,就都在等待中壓著自己的焦急。一個不足百口人的零散村落,能用一種近乎國葬的形式盛葬一個老人,這樣的舉動和行為,當然是應該讓鄰村和過路人聽到、知道,并且讓他們明白其中的深意。人們沒有埋怨組織者在組織中的一點疏漏,廣播是在一個小伙從追悼會現場跑到那間兼做工具室的廣播室之后開始播了音的。人們在播音中開始向老人站成三排,進行著內容的最后,即告別儀式的三鞠躬。在躬別的儀式中,村人的每一次躬身,都把腰深深地彎勾下去,直到不能再彎再勾為止,其間呢,沒人交頭接耳,沒有左顧右盼,場面無聲無息,那一份莊重,完全和電視上播放的國家領導人逝世之后,人們去向他告別一樣。唯一不同的,是三躬以后,站在前排的一個老人的近親輕聲說道:
“我們應該鞠六個躬哩。”
問:“為啥。”
說:“如果是行孝禮,我們該向老人磕六個頭,作六個揖呢,我們的血緣近哩,沒出五服。”
說:“新禮都是三鞠躬,你沒有在電視上見過?”
問的人就不再說些啥兒,因為他家沒有電視。
追悼會就是這樣開始著,進行著,模仿著,嚴肅著,自覺著。肅穆的氣氛在明亮的日光和田野的清新中像藍天上的一塊云樣在老槐樹下流動著。自不必說,一種古老的習俗被簇新的儀式取代了,這取代的意義與歷史上的破舊立新無關,與我們說的觀念更新無關,它是梁彎兒人集體想念的一次泄漏,一次表演,一次向世人的演說。披麻戴孝沒有了,三跪六揖或三磕九叩也沒了。入殮時釘棺的儀式——那齊聲悲喚:“某某呀,你往右躲躲,現在在左邊釘釘哩!”“某某呀,你往左躲躲,現在在右邊釘釘哩!”這樣含淚的提醒被默默無語取代了。還有,在日升數竿時候,村人抬著棺材出殯時,依往日要在遇到的第一個十字路口,有老人的兒子(無兒子時有最親近的晚輩男性)摔碎一個新的瓦盆,然后送葬的隊伍迅速從那瓦盆碎片上跑步過去,以盡快把死者的魂靈,帶離村莊;還有,再遇到路口或人多的地方要停下棺材,由請來的響器班猛吹一陣,如此等等,這一些都被免掉了,都由不斷播放的那曲渾沉的哀樂取而代之,僅讓棺材在那哀樂中緩緩起動,緩緩離移,朝村外的一處山脈上緩緩靠近。
當然,并不是所有的過程,都和那種我們熟悉的葬禮一模一樣。比如,領導人在他的后事中大都穿的是軍裝或是制服,而老人仍然是穿的壽衣。比如,在那種我們都經過的場合,我們和遺體告別之后,從殯儀館出來,就不再關心遺體的去向和處理方法,而梁彎兒人,就不能不關心這些。那時候,大約在九點左右,日光正旺的當兒,這次隆重的葬儀已接近尾聲。尾聲中,梁彎兒的每個人,繞著老人的遺體走了一遭,在最后看了一眼老人那仍然掛著安詳笑意的面容之后,就開始裝殮、蓋棺、束棺、起駕,開始了在哀樂中一次真正的送行。
關于梁彎兒的這次葬儀,一切都和大伙見過的一樣,一切都和在都市我們經歷過的悼念和告別一樣。到十時左右,日光變得清濕、刺熱。村里的雞呀豬的,貓喲狗喲,都開始往日光下懶臥的時候,老人在這全新、盛大的葬儀中被抬出了村落。村人們沒有誰見過這種葬儀在和遺體告別之后的形式與內容,他們也知道告別之后,就是去告別的人各自回家,或者走進被招待的餐廳。告別之后,那種尸體火化,對于耙耬山人是不需要的結尾。這段過程,對于梁彎兒來說,完全是一段經驗的空白。但是,他們極好地、合情合理地發揮了他們想像的創造力。他們在自己播放的聽過又覺陌生的國歌聲中,把飄揚在竹竿腰上的紅旗卸了下來,讓它覆蓋在那漆黑的棺材上邊,隨著哀樂的一曲伴奏,使它和老人一道,離開了靈棚、老槐樹和梁彎兒。
披著紅旗的黑棺材在村人輕慢、沉痛的移動中,宛若飄移著長形的一蓬紅色的火。
到這兒,事情已經完了。完了也就完了。可是,老人家的房子,后來改做村里的廣播室時,梁彎兒人沒有在那屋里發現有別的異常。桌子是陳木桌子,腿還斷著,用一根鐵絲捆了。箱子里是一床舊被和老人多少年前的破衣爛衫。糧缸里,是各家都已不再欠缺的蜀黍、小麥和幾斤黃豆。唯一有些不同的是,老人家屋里墻上,除了貼有毛主席像和過時的畫以外,還有一張幾年前鄉里的繪圖員來考查繪制耙耬山脈區域自然地理圖時,繪錯扔掉的一張草圖,紅紅綠綠,粗線細線,彎彎繞繞,沒有啥兒美觀,只是那張紙好,又硬又白,動一動嘩嘩地響。還有,就是老人的房子做了村里專用的廣播室,剛好院里有棵楊樹,又細又高,那楊樹就兼做了旗桿。自老人被盛葬之后,日日夜夜,那樹上就飄著一面紅旗。
不知道那旗是不是老人的葬儀上用過的那面紅旗。春天里苗旺禾茂,可野草也很昌盛,忙著鋤地,梁彎兒人把那紅旗升到空中,就再也沒人想起降過,你若從耙耬山梁上過時,老遠就能瞅見,即便口不干渴,沒有啥兒急需事情,也能發現那兒有個村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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