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自來
又是麥收時節,聯合收割機的轟鳴碾過田野,金黃的麥粒飛往曬場和糧倉。我在田埂拐角偶遇一個背麥老人,佝僂的背脊把背架子上的麥稈晃成微動的金浪,背索勒進肩頭壓成深深的凹痕,竟和記憶中父親背麥的形象疊在一起。
川北的背架子,如今在田間地頭怕是難覓蹤跡了。
背架子是用來捆背麥垛的。這物件構造簡單,卻處處透著巧思。一米二三高的兩根弧形柏木立桿,硬得像莊稼漢的腰板。五片橫檔寬窄錯落地排開,為所有配件提供了固定的位置。背片用青篾編成,經緯交錯,手指一彈“錚錚”響,硬實中藏著軟和。三根固定繩呈“下二上一”結構,下端連著Y字形的“纖插拐”,與頂端主繩構成“三點一線”力學平衡,任是山路顛簸,也能把麥垛捆得服服帖帖。上下兩片橫檔是綁固定繩的,承重,會比其他片厚些,但因背的過程中人得不時打杵子歇氣,于是下片下沿又被削窄,方便卡進杵子橫桿上的小槽。
使用背架子,頭一樁得會“綃”(方言,指捆綁固定)。系好的繩結,背的時候會因重力向下越來越緊,而卸的時候卻是“活”的,一拉就散。如果背麥秸這類蓬松東西,還得用杵子支著,在上頭再捆一重。好的捆子左右均衡、重心偏上,背著走腳下生風;不好的捆子,墜得慌也晃得慌,能把人腰桿拉斷。
我上小學那會兒,還要放農忙假。那時,我常看見許多移動的麥垛。綃好背架,背麥人蹲身跪地,手撐杵子,深憋一口氣,用力再用力,高高的麥垛就隨著一聲拖長了的“起——”緩緩蠕動起來,只露出腳底下的半截草鞋。背麥人走得穩當,腳步就“啪——啪——”地律動,如果節奏發生了變化,準是叫荊棘掛住了麥把。這時背麥人就要側身扭胯,搖搖晃晃地扯脫荊棘繼續前行。背架子馱著暮色游進炊煙的河流,融入泥土的深處。
父親背麥給我留下的印象最深。到家了,他會把杵子倚在柱子上,任由光溜溜的杵子順著圓滾滾的柱子滑下來,與地板碰出“咣咣”聲,接著側下背架,緊喊一聲“哎——喲歪”,像報平安,又像要把豐收的歡喜震成金豆,蹦進全家人心里。每每這時,我就會遵照母親的吩咐,端半杯涼了許久的開水、找一把扇子飛奔過去。歇會兒過后,父親脫下上衣挽起褲腳用熱水揩澡,兩個肩頭印著紅紅的背索印,脊柱骨如橫檔般凸起,黑黝黝的胳膊和小腿像包了漿的立桿,整個兒一個背架子形象。
最令我高興的是父親上街賣麥。那時,我會早早地等在路口,看到父親就飛撲過去,從他衣兜里掏出些水果糖或小人書——有時也會帶出一些麥芒,許是從背架縫隙漏進去的。如果不是空著背架子回來,父親便會提前支起杵子,將東西掏出來,笑瞇瞇地看我雀躍。如今想起,當年的我只顧享受糖和書的美味,卻未讀懂父親與背架子的故事。
如今,老家的房屋早已被哥哥推倒重建,不知父親當年所用的背架子,是否依然被立放在某個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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