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剛被任命為駐藏某部尖刀連的班長,連里給我塞了個新兵——王川。指導員拍著我的肩膀,語氣有點沉:"這小子,底子薄,高原反應大得邪乎,軍醫差點在體檢單上寫‘建議退回’……你給我死死盯住,練廢了,我找你!"
第一次高原五公里摸底,全連剛沖出營門,我就聽見身后傳來沉重的、拉風箱似的喘息。回頭一看,王川臉色慘白如紙,嘴唇泛著駭人的青紫,豆大的汗珠混著冰碴子往下淌,每吸一口氣都像要把肺撕裂。還沒跑到一公里半,他身子猛地一晃,"噗通"一聲栽在凍得梆硬的路基上,砸起一片冰冷的雪塵。
軍醫老趙跑過來,翻開他的眼皮,又搭了搭脈,臉色凝重得能擰出水。他把我拉到一邊,壓低的聲音像刀子刮在高原的風里:"這小子……心臟負荷快頂穿了!再這么硬跑下去,怕是要出大事!"他頓了頓,聲音更沉了,"弄不好,要出人命!"
這句話砸得我心頭一顫。背對著戰友們灼熱的目光,我把王川沉重的身體死命架在肩上。他渾身癱軟,每一次艱難挪步都讓我腳下打滑。雪粒刮在臉上生疼,我咬著牙一步一步往回捱。營區大門在望時,文書扯著嗓子沖我喊:"班長!成績登記了,王川——倒數第一!全連墊底!"那聲音穿透寒風,刀子一樣扎過來。王川在我肩上猛地一抖,頭埋得更深了,滾燙的液體滴落在我脖頸上,瞬間冰涼。
那天夜里,我翻來覆去。熄燈號響過很久,我摸黑爬起來,鬼使神差地走向器械場。慘白的月光下,一個單薄的身影正踉踉蹌蹌推著那巨大的卡車輪胎,每一次發力都伴隨著壓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咳嗽。是王川!他咳得彎下腰,空曠的場地上,那聲音顯得格外孤絕。我攥緊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高原的殘酷從不講情面,淘汰一個人,有時比碾碎一片雪花還容易。可看著那倔強的背影,一個念頭在我心里瘋長:這小子,骨子里有股不肯認命的狠勁兒!
第二天,我把他堵在宿舍門口,把一份手寫的訓練計劃拍在他胸口:"王川,從今天起,加練!別人跑一個五公里,你跑三個!別人輕裝,你負重!敢不敢跟我拼到底?" 他猛地抬起頭,那雙被高原反應折磨得布滿血絲的眼睛,此刻卻燃著兩簇驚人的火苗。他什么也沒說,只是用盡全身力氣,重重地點了下頭。
從此,清晨天邊還掛著殘星,我已帶著他在結了薄冰的跑道上邁開第一步。正午的驕陽曬得大地發燙,他背著比別人多五公斤的沙背心,一步一步丈量營區外那條無盡的盤山路。晚飯后的自由活動時間,當別人在休息,他咬著牙,在器械場一遍遍推著沉重的輪胎。我親眼見過他跑到嘔吐,吐完了,用袖子狠狠抹把嘴,又搖搖晃晃地往前沖。更揪心的是半夜查鋪,好幾次聽到他上鋪傳來極力壓抑的、沉悶的咳嗽聲,在寂靜的夜里聽得人心頭發緊。
時光在無盡的奔跑中流逝,日歷悄然翻到了那場至關重要的年度雪域尖兵比武。凌晨五點,氣溫逼近零下三十度。我們小隊五個人站在起跑線前,背負著沉重的戰斗裝具,呼出的白氣瞬間在帽檐和眉毛上凝結成厚厚的冰霜。四周是沉默的雪山,像亙古的巨人俯視著我們。發令槍響,尖銳地撕裂了高原凍僵的空氣。
前半程還算順利。王川緊緊咬在隊伍中間,呼吸雖然依舊粗重,但腳步已不再是當初的虛浮。然而,當隊伍艱難爬升到海拔接近五千米的"鷹見愁"埡口時,天氣驟然翻臉。狂風卷著暴雪,像無數冰冷的鞭子瘋狂抽打下來,天地間瞬間混沌一片,能見度驟降到不足五米。刀子般的風裹挾著雪粒,打得臉頰生疼,幾乎無法呼吸。每一步都像是在黏稠的冰泥里跋涉,體力的消耗成倍增加。
就在這時,緊跟在王川身后的藏族老兵扎西突然悶哼一聲,身體猛地向旁邊歪倒!"班長!扎西滑下去了!" 王川嘶啞的喊聲穿透風雪傳來。我心頭一炸,猛回頭,只見扎西滑墜在陡坡邊緣,一只手死死摳住一塊凸起的凍巖,半個身子已經懸空,身下是深不見底的雪谷!裝具的帶子勒得他臉色發紫,眼看就要脫力。
"王川!大劉!跟我上!" 我嘶吼著,幾乎沒有任何猶豫。爭奪名次的念頭在戰友的生命面前,輕如鴻毛。我們三人手腳并用,頂著能把人吹翻的狂風,艱難地挪向扎西。凍僵的手指摳進冰冷的雪殼和巖縫,每一次移動都充滿危險。終于夠到扎西了!王川在最前面,他毫不猶豫地把自己的武裝帶解開,一頭死死纏在自己手腕上,另一頭奮力拋向扎西:"抓住!扎西!抓住啊!"
時間仿佛凝固了。我們三個人用盡吃奶的力氣,一點一點,把扎西沉重的身體從死亡邊緣拖拽上來。風雪絲毫沒有減弱的跡象,扎西的腳踝明顯扭傷,根本無法獨立行走。王川喘著粗氣,臉上被雪粒和汗水糊住,聲音卻異常清晰:"班長,你們先走!我背扎西!" 不等我回答,這個曾經連一公里半都跑不完的新兵,竟咬著牙,把身材壯實的扎西猛地背到自己背上!他身體劇烈地晃了一下,膝蓋重重磕在堅硬的凍土上,發出沉悶的響聲。但他撐住了!一步,一步,像一頭倔強的牦牛,在肆虐的風雪中,朝著終點方向,踏出一個個深陷的腳印。
當我們這支狼狽不堪、相互攙扶的小隊,最終沖破終點那象征性的彩帶時,成績墊底已成定局。王川幾乎是和扎西一起滾倒在地,他趴在冰冷的雪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破風箱般的嘶鳴,臉色比地上的雪還要白。然而,當負責記錄的參謀帶著惋惜報出"最后一名"時,王川卻掙扎著抬起頭,臉上綻開一個近乎虛脫卻無比干凈的笑容。
那次比武的結果出人意料。我們小隊雖因救援和墊底的成績無緣"尖兵"稱號,但王川在極端惡劣天氣下,背負戰友穿越生死線的壯舉,卻像一道無聲的驚雷,震動了整個考核組和觀禮臺。幾天后,團部召開隆重的表彰大會。政委的聲音洪亮而充滿力量:"……在極端惡劣條件下,他們臨危不懼,成功救援遇險戰友,展現了革命軍人高于天的戰友情誼和英勇無畏的戰斗精神!經研究決定,給王川同志,記個人二等功一次!"
時光呼嘯,轉眼二十年。我已脫下軍裝多年。去年夏天,因工作重訪高原。車子駛近當年部隊駐地附近那條著名的"極限五公里"越野路線時,我讓司機停下。獨自走上那條熟悉又陌生的山路,呼吸著稀薄卻依舊清冽的空氣。就在當年"鷹見愁"埡口的下方,一個異常熟悉的身影,正帶著一隊年輕的士兵進行極限訓練。那挺拔的身姿,那指揮若定的手勢,不是王川是誰?他已是聞名全旅的偵察兵專家、特戰營營長。
他看到我,跑步過來,立正,敬禮,笑容一如當年般明亮,只是眉宇間刻滿了高原風霜的堅毅:"老班長!您來了!" 他指著身后那些生龍活虎、正在雪線之上奮力攀登的年輕士兵,"帶孩子們練練這條老路,講講當年的事!" 陽光下,他胸前的軍功章,熠熠生輝。
我望著眼前這巍峨連綿的雪山,望著王川和他身后那群征服雪線的年輕身影,眼眶猛地一熱。當年那個栽倒在一公里半、被預言"活不過五公里"的孱弱新兵,早已脫胎換骨。高原的風雪沒有摧毀他,反而把他淬煉成了真正的鋼鐵脊梁。他不僅自己站成了雪域的一座界碑,更把那份不屈的魂,傳遞給了新一代的戍邊人。這莽莽高原,這漫漫五公里路,見證了多少像王川這樣的士兵,把不可能踩在腳下,把忠誠與擔當,刻進生命的年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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