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5月25日,北京大學光華管理學院四十周年院慶在北大百周年紀念講堂舉行。典禮中的一個事項是,宣布“厲以寧-何玉春教育公益基金”正式啟動。
5月27日,王石在朋友圈發文,盛贊該基金會支持資助鄉村教育事業和經管學科建設,并緬懷了厲以寧先生股份制改革的重要意義,順帶著道出了當年創立和壯大萬科的心路歷程。
這篇奇奇怪怪的小作文引發了眾多推測。有人認為,王石試圖挺身而出,對動蕩中的萬科施加影響力;也有人認為,這是王石連夜繡紅旗表忠心,試圖說明自己當年的功勞苦勞,表明自己愿意帶話溝通的姿態。
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那么,讓我們逐層逐句地解讀,王石到底說了什么。
?誰的萬科?
王石的小作文中,開篇是這樣寫的:
令吾輩敬佩感動!緬懷厲以寧教授!厲偉,好樣的! 1983年只身特區創業,翌年創建萬科。88年股份化改造,成為繼深發展后第二家股票柜臺交易的股份公司。
這兩段開宗明義,定義先行。
王石說明了發朋友圈小作文的契機,點名萬科與厲以寧的關系,說明萬科的創立與股改發展,是“國師”厲以寧倡議的股份制改革的一面旗幟,萬科不能倒!
1983年5月7日,就像阿基米德在浴缸里發現浮力原理而高呼“尤里卡(我明白了)”,32歲的王石蹲在深圳羅湖關口的馬路牙子上,看著裝載著玉米的大卡車來來往往,川流不息,突然之間就獲得了發財的神秘靈感。
當時,東北的玉米需要海運至香港,然后通過轉口貿易,從羅湖入關,成為飼養大戶(正大集團)的雞飼料。
那是一個什么都短缺的年代,大規模的運輸能力亦是如此。正大集團之所以不得不忍受香港二道販子的“二茬罪”,就是因為當時的鐵路貨運車皮緊張,運輸問題無法保障。
王石拍著胸脯對正大的經理說,這個問題我能解決,你要多少我拉多少。對方也當真了,表示你拉多少我收多少。
按照王石自傳中的說法,他在23歲那年從部隊轉業,在鄭州鐵路局水電段做鍋爐工,然后“老師傅們因為我吃苦耐勞、受人喜歡,而一致推薦,上了蘭州交通大學(即后來的蘭州鐵道學院)”。
但自傳里沒有說的是,當時王石的父親,恰巧是柳州鐵路局的:
副局長。
(光林的嗓音條件,確實是全廠最好的,播音員非你莫屬)
1977年王石大學畢業,進入廣州鐵路局擔任工程段技術員,負責鐵路沿線的土建工程項目,然后又進入廣東省外經委,負責招商引資工作。很快,他就與王江穗結婚了。
王石與王江穗從小就認識,因為王石的父親王輝與王江穗的父親王寧是三五九旅的戰友,王寧曾擔任廣東省公安廳廳長、省委副書記,后擔任廣東省顧問委員會主任——這是一個正部級職位。
為了運玉米,王石做了兩手準備。一方面是調撥貨車車皮,另一方面是去廣東海運局尋求開辟北方航線,兩者進展順利。
值得注意的是,當玉米渠道搭建完畢時,王石手中現金不足,就讓對方先發貨,貨款與運費在半年后結清。
1983年4月到12月,王石賺到了300萬元,然后在第二年(1984年)就創立了萬科。他在自傳中自豪地說:
這就是我下海挖的第一桶金,干干凈凈 。
這個創業故事告訴我們,沒有人能夠隨隨便便成功。
然鵝,這個故事還啟迪我們去思考,王石的萬科,到底是誰的萬科?
例如《財新》曾經報道,有個叫劉元生的商人,在萬科成立之初投資了400萬元,后來萬科股改時升值了數百倍,記者問他為什么會大舉投資一家初創企業,劉先生回答道:
王石這個人,和別人不一樣。我們一起去香港,大家都在逛街購物,就他在買書看…所以我想都沒想,就投他了。
哎呦劉大哥,我也愛看書,我也可以接受投資的!
鄭重聲明,我講這些陳年往事,并不是宣揚改革開放過程中的“原罪理論”,而是試圖說明,改開過程中,包括萬科在內的很多企業,在初創過程中存在著不同要素入股的客觀現象,在發展壯大后亟待解決產權問題、急需建立現代企業制度。
當萬科抓住深圳特區大開發的風口扶搖直上時,遠在北京的厲以寧教授正在提出:
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經濟運行的理論。
厲以寧提出的“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經濟運行體系”,說白了就是“12345”框架體系,也就是包括:
一個前提
(公有制和按勞分配);
兩個循環
(封閉與開放的市場流通體系);
三種經濟成分
(全民、集體與個人所有制);
四類要素
( 完善的市場體制、有效的政府、有企業家精神的人、符合社會主義倫理原則的經濟行為規范);
五個市場
( 消費品市場、生產資料市場、資本市場、勞務市場、技術市場)。
厲以寧認為,如何理解資源配置理論與勞動價值論的分歧,如何解決社會主義經濟增長過程中發生的收入不平等問題,精髓就在于股份制改革,也就是承認、尊重、保護不同要素的收入分配要求。
1986年,厲以寧在人民日報刊文指出,經濟改革最好的手段便是利用股份制的形式來改造現有的企業,包括國有企業、集體企業與民營企業。
這正中王石的下懷。
1988年,萬科參加了深圳威登別墅地塊的土地拍賣,在房地產業做得風生水起。王石和萬科,很渴望以一場轟轟烈烈的股改,厘清企業初設時遺留的產權界定問題。
1989年初,萬科發行中國大陸第一份《招股通函》,發行股票2800萬股,不但募集了資金,還開啟了股份制改造。 1991年,萬科作為標桿性的民營企業,成功上市深交所,成為中國最早完成股份制改造的房企,踏上了萬億市值的偉大征程。
從1990年代起,厲以寧在北大光華學院的MBA課程里,多次以萬科為例,闡述股份制如何解決國企效率問題。例如,他提到“股份制企業應像萬科一樣,通過股權分散實現決策透明化”,并強調“深圳特區企業的活力證明了產權改革的必要性”。
厲以寧還曾指出,股份制企業需通過“戰略卡位”整合資源,而萬科早期通過承接政府項目積累資本、引入市場化管理機制,萬科的成功,是股份制改革的勝利,是職業經理人制度的勝利。
而王石也多次在公開場合表示,萬科的管理理念,受厲以寧“效率雙重基礎論”啟發,尤其在萬科引入職業經理人制度和推動員工持股計劃時,參考了厲以寧關于“人力資本與物質資本協同”的觀點。
在某種程度上,厲以寧提出的股份制理論為萬科股改提供了方向,而萬科的改革成果則成為厲以寧學術思想的重要實證,兩者的關聯映射了中國經濟轉型期“理論先行、企業破局”的典型模式。
這共軛關系,老春秋筆法了。
?怎樣的股改
王石在小作文里,進一步透露了萬科股改時的框架設計,例如:
政府沒有投入一分錢,亦沒有貸款擔保一分錢,創立四年形成的1200萬元資產,經政府審核,其60%歸國家所有,40%歸創業者所有。 “民之為道也,有恒產者有恒心,無恒產者無恒心”,對我而言,通過股份化不僅解決了所有權問題,還明確了所有權與經營權的分離,沒有股份化改制,萬科不可能成為世界500強知名企業。 萬科上市當天,我公開聲明,放棄個人擁有的股權…萬科的企業股誕生后,每年分紅所得,除了用于購買新股,剩余資金用于補償資助1988年股改時的萬科在冊員工。 從1988至2020年,我沒有從企業股的分紅中拿過一分錢。在名與利上,老王選擇了名。
我認為,這是最精彩的一段自辯。
當厲以寧的萬科股改故事進入各大商學院MBA經典案例集時,我正在上大學。
那時我還年輕,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紀,對所有的權威都有著藐視的勇氣——當時我就無法理解萬科股改中的反常邏輯。
例如我所理解的股改,包括四個方面的主要內容:
1,產權制度完善:強調完善產權制度,確保股東權益;
2,治理結構改革:加強公司治理結構,提升決策機制;
3,資本市場改革:引入戰略投資者和民營資本,推進重組整合;
4,中介機構參與:通過審計和評估,確保公司符合上市條件。
有趣的是,我國的《公司法》中,僅僅規定股改后的公司“應當要符合股份有限公司的相關要求”, 但沒有規定股改的概念與性質;《首次公開發行股票并上市管理辦法》更僅僅是明確了“整體變更”這一種特殊的股改方式。
因此萬科的股改是否合規,我們很難評述。
但在2018年,厲以寧教授在人民日報上發表《中國股份制改革的歷史邏輯》一文中,明確地說到:
20世紀80年代,中國的股份制改革思路有兩種主張,一種是把價格改革放在首位,另一種是把產權改革放在首位。我們認為,改革的成功取決于所有制的改革,這是因為,價格改革主要是創造一個適宜于競爭發展的環境,而所有制改革或企業體制改革才真正涉及利益、責任、刺激、動力等問題。
厲以寧認為,產權改革的主要內容包括產權界定、產權清晰和股份制改造。這說起來容易,實際上每一個環節都包含了大量工作,在工作中要堅決反對相關知情人私吞的問題,也要反對違背市場規律、無視補償的問題。
這其實很好理解。
反對相關知情人私吞,其實就是防止企業實際經營者與股東的信息不對稱問題,也就是第一類委托-代理問題。
而反對股改過程中高風亮節、無視市場定價的補償,其實隱含了一個簡單的道理:如果大股東做低評估價格,通過關聯交易向第三方輸送利益,豈不是損害了戰略投資者的利益,損害了小股東的利益?這必然引發第二類委托-代理代理問題。
所以王石所言的萬科股改,就讓人疑竇叢生。
王石說,萬科的第一桶金是倒賣玉米賺來的300萬元,萬科成立到股改這段時間,政府沒有投入一分錢,亦沒有貸款擔保一分錢。那為什么創立四年形成的1200萬元資產,60%歸國家所有,僅留下40%歸創業者?
退一步說,如果萬科是王石的獨資公司,這么高風亮節姑且好好解釋。問題在于,前文說到,有劉姓投資者曾在萬科初創時投資400萬元。那么王石讓創業者團隊拿小頭(40%),是不是損害了早期投資者的利益,帶來了新的不公平?
當然,1988年深圳推動股份制試點時,政府文件規定國企改制必須保留60%國有股。萬科為了這頂“紅帽子”付出了很多,也成為先飛的鳥。但沒人能說清楚,“國家所有”分潤的股權,對應著什么責任與義務?
(此處刪除302字)
另外,王石和萬科的敘事中,總要反復提到,王石“主動放棄40%股權”,其實這是個精心設計的文字游戲。因為按1988年深圳股改文件,職工集體股中僅有10%可量化到個人,王石實際能拿到的股份不足5%。
但你認為,王石和他的管理層團隊,真的原意放棄這部分股權嗎?
王石小作文里,輕描淡寫地說到一件事:
萬科的企業股誕生后,每年分紅所得, 除了用于購買新股 ,剩余資金用于補償資助1988年股改時的萬科在冊員工。
注意了,萬科企業股每年的分紅,首先是用于購買新股,然后剩下來的,才是發放給初始股東成員。
這場股改中最吊詭的一幕在于:
一方面,國資代表深特發在隨后若干年內,堅持不懈地減持持有的股本,到2000年時實際持股已經降到8%;
另一方面,王石為首的管理團隊通過職工持股會、萬科資金中心、盈安合伙等迂回路徑,在二級市場不斷回購股份,最終形成了實質上的公司控制權。
而與之而來的,還有荒唐的一幕:
在中國房地產烈火烹油的發展期間,作為中國房企的標桿性存在,萬科每年的財務報告非常漂亮,市場各方無限看好,但萬科的股價,永遠都上不去。
例如我翻閱了萬科2015年的年報,簡單計算后發現:
1,萬科的ROE與股價表現脫節。 2014全年,萬科ROE為18.09%,但市盈率僅有8倍,遠低于同行業可比企業的平均水平(約15倍)。 2,萬科的分紅率偏低。 2014年萬科現金分紅占凈利潤比例僅15%,遠低于保利(30%)和招商蛇口(40%)。
簡單說明一下,ROE(凈資產收益率)是反映企業盈利能力的指標,ROE越高的公司,代表公司利用自有資金的賺錢效率越高,能為股東賺回來的錢越多。
按照杜邦分析法對ROE指標進一步分解,可以粗略地認為,高ROE的企業,必然在盈利能力、運營能力、杠桿水平上有優于同行的地方。
現在問題來了,既然從ROE指標看,萬科是一家運營良好的上市公司,且沒有大量分紅,那么為什么股價被長期低估(市盈率較低)?嚴重盈利的萬科,股價是腫么了,這是市場失靈嗎?
所以市場上流傳著關于萬科股價的鬼故事,有說管理層忽視市值管理的,有說股權分散導致“結構陷阱”的,也有猜測管理層在降低回購成本的利益驅動下,主動打壓股價的。
《中國證券報》曾報道:
2014年萬科推出事業合伙人計劃,通過“盈安合伙”用獎金池在二級市場購買股票。2015年,該計劃以約12-15元/股購入股票(同期股價最高18元), 客觀上形成低價吸籌動機 。
所以,寶萬之爭時萬科的擁躉能不能解釋一下,萬科企業股每年的分紅所得,用于購買新股,這和長期低迷的二級市場股價有什么關聯性嗎?
再次然鵝,在大股東和萬科高管團隊形成的這種“讓權換利”默契下,萬科的治理結構在相當長的時間內保持穩定。但這一微妙的平衡,伴隨寶能的“資本入侵”被打破——姚振華以“街頭買菜”的心態買入被低估的萬科股票,圖的是一個便宜,說不得還能擠入董事會,一舉兩得!
然后,姚振華就被著名獨立董事劉姝威,以及時任證監會扛把子劉士余怒斥為:
門口的野蠻人、股市的害人精。
我并不同情寶萬之爭時的姚振華,我同樣認為,以姚老板資本運作的粗暴玩法,入主萬科并不是什么好事。但有一說一,姚振華挑起的寶萬之爭,確實有它存在的合理性,至少讓A股上市公司意識到:
你的瞎搞胡搞,真會惹來資本市場的野蠻人,接受一通資本市場的毒打與教育。
有學者指出,萬科之爭暴露了“股權分散紅利”與“控制權風險”的悖論,這是中國公司治理轉型的必經之痛。但在我看來,這分明是改革開放初期的制度變形記:
地方政府需要企業在市場化改革中創造政績,企業家渴望成為資本市場的弄潮兒,兩者既合作又斗爭,看似平淡的萬科股改,實則暗藏著人性的博弈。
很多年后,王石在朋友圈中發文,反復強調他在股改中放棄了巨大利益,沒有領過股利,那么,他得到了什么呢?
王石沒有說。
在我看來,王石的“棄股”聲明,恰似《霸王別姬》里程蝶衣的假戲真做——在計劃與市場的夾縫中,企業家王石演著演著,就成了角兒,然后,無論是戲臺上的演員,還是戲臺下的觀眾,都被這場大戲感動,早已分不清戲里戲外。
?萬科的現狀
自從房地產“三道紅線”的緊箍咒發布后,隨著恒大等房企的隕落,一個時代結束了。
但總有一些房地產大亨,在落日的余暉中自怨自艾。
2025年1月,萬科發布了上市以來最慘的財報,關鍵數據顯示:
2024 年,萬科實現營收 3431.8 億元,同比下滑 26.3%; 2024年凈虧損高達 494.8 億元,同比下滑高達 506.8%,創下上市以來最大虧損額; 2025年1季度,萬科營收繼續下滑38.31%,凈利潤方面繼續虧損62.5億。
這份驚天虧損的財務報表,顯然難以說服憤怒的投資者。因為從2018年起,萬科董事會主席郁亮就率先認為,房地產行業的轉折點已經到來,凜冬將至,萬科把“活下去”作為基本要求,也是最終目標。
此后,萬科一再表示要調整戰略、收縮業務規模。
(2018年9月,深圳舉辦的萬科秋季例會,主題是“活下去”)
然鵝,接下來數年,萬科在全國依然四處出擊,買地毫不手軟,直到2021年恒大美元債違約后,萬科才真正放緩了拿地節奏。
(2021年12月,恒大美元債暴雷,從2022年起,萬科拿地迅速減少,數據系本人根據財報收集整理)
所以,高喊著“活下去”的萬科,調整的腳步放緩了3年;原來,它不是直到自己錯了,而是害怕自己要死了。
2025年1月27日,萬科發布第二十屆董事會第第二次會議決議公告稱,由于2024年的業績預計虧損比較大,萬科流動性遭遇階段性困難,現決定對萬科管理團隊進行重大調整,郁亮改為擔任萬科董事,同時任執行副總裁,原深圳地鐵集團董事長辛杰,擔任萬科董事會主席。
王石和他指定的接班人,終于離開了舞臺的中央。曾經盛極一時的萬科“職業經理人制度”,黯然離場。
其實,萬科是幸運的。最起碼,由于剪不斷理還亂的復雜關系,深圳國資一直在不停地向萬科輸送彈藥,為萬科整改提供了寶貴的窗口期。
相比之下,同期的萬達就慘多了,僅僅因為輸了戰略投資者幾百億元(300-500億)的對賭協議,王健林就只能賣資產度日。
關于王健林,我會另外寫文章說明,但我個人認為,王健林,他是真還錢吶。
在最新的朋友圈發文中,王石說:
在外界看來,王石就是萬科,萬科就是王石。我認可:萬科是我創建的、制度是我建立的、團隊是我培養的、接班人是我選擇的。豈能推卸對萬科應盡的責任呢?
那么,房地產界哲學家·天行者·登山者·大攝影師·紅燒肉愛好者·王石,會在接下來的萬科風暴中,盡什么樣的責任呢?
我不知道。
相反,有網友從王石的朋友圈小作文,似乎看到了不一樣的解讀。
無論如何,我們希望王石拿出自己的責任感。
畢竟,卡夫卡說過:
人只因承擔責任才是自由的,這是生活的真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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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May 2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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