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楊寶寶

5月29日，民謠歌手周云蓬匆匆結束在臺北和京都兩個城市的行程，趕回大理給去世的導盲犬熊熊過“頭七”。

在大理的清晨，陽光曾無數次灑在周云蓬和導盲犬熊熊的身上，而如今，這個畫面永遠定格在了回憶里。5月24日，周云蓬的導盲犬熊熊離世。電話那頭，周云蓬低沉的聲音里，滿是對這位相伴9年的家人的深切懷念。

熊熊去世那一天，周云蓬在外旅行。周云蓬很少覺得孤獨，但那幾天，他經?？刂撇蛔∽约旱那榫w。晚上在西門町酒吧喝酒，想起熊熊，他忍不住在陌生環境中淚如泉涌，直到有人遞給他一沓紙巾。在臺北街頭，車水馬龍，人潮洶涌，他不由得想起從前面對這種情況，熊熊可以帶著他繞過障礙，抵達終點。

周圍的熱鬧映襯得心中的痛苦更深了，周云蓬沖動地“想對著這風花雪月、五顏六色、燈紅酒綠的街道，對著人群呼喊”：“我的狗狗去世了，我很難過。我曾經有一只狗，我很愛他，他也很愛我?！?/p>

周云蓬發布熊熊去世的消息。

相遇

從2016年相遇，熊熊已經陪伴了周云蓬9個年頭。熊熊是周云蓬的眼睛，也是他的家人。

由于身體原因，熊熊已經退役半年多，在大理養老。熊熊去世那一天，周云蓬沒能陪在熊熊身邊，這成了他永遠的遺憾：“熊熊他長了很多腫瘤，但身體狀況不算太壞。我以為至少還能維持一年半載，沒想到突然就走了?！?/p>

熊熊2013年4月3日出生，去世前已經是一只高齡犬，不再適合做手術。不久之前，周云蓬還回大理給熊熊過了12歲生日。那天，他坐在院門口給熊熊唱了給他改編的民謠，鼓勵他“戰勝腫瘤，打垮腫瘤，堅強地活下去，活到2030年”。

沒想到僅僅過了一個多月，5月24日早上6點多，在周云蓬媽媽的床邊，12歲的熊熊走完了生命的最后一程。它只是在屋里緩緩走了幾步，沒有痛苦的掙扎，像是安靜地睡去，卻在周云蓬心里留下了巨大的空洞。按照周云蓬的安排，熊熊的骨灰被撒在了自家院子里的三角梅樹下。

時間撥回到2016年，周云蓬與熊熊的故事悄然開始。抱著嘗試的心態，周云蓬向中國導盲犬大連培訓基地申請了一只導盲犬，經過考核和漫長的排隊，他迎來了和熊熊的第一次見面。

“當時其實還沒做好心理準備和狗長期生活在一起?！敝茉婆畲饲皼]養過貓狗，心里有些忐忑。訓導師王鑫遞給他一把狗糧，他猶豫地攤開手托著狗糧，還擔心這樣手會不會被狗咬到。這時，一條溫暖濕潤的大舌頭卷走了狗糧，周云蓬的心一下子柔軟了。

周云蓬知道眼前是一只漂亮的美式金毛，有酒紅色的長毛。這是基地根據他的情況特意為他挑選的狗，“他們聽說我是歌手要經常上臺演出，就說給我挑一只顏值高的?！被卮蠖际抢祭嗳?，毛色為黃色和黑色，容易隱沒在舞臺的黑暗中，熊熊酒紅色光亮的長毛則顯眼又美麗。

除此之外，熊熊性格穩重，“坐得住”，也不怕巨大的聲響，不論是坐交通工具還是在舞臺上，都能安靜地陪伴主人。

在被帶回家之前，導盲犬和未來的主人要一起通過基地的培訓考核。周云蓬在大連和熊熊一起訓練了大半個月，同吃同睡，學習導盲犬的指令，彼此建立信任。

但在即將畢業前沒多久，周云蓬忍不住喝了一次大酒，中風引發身體麻痹，直接進了醫院，出院后，他又回大理養病，有近半年時間沒能回去完成培訓。

排隊申請導盲犬的視障人士很多，熊熊不能一直等著周云蓬。那時周云蓬已經萌生退意，想要放棄熊熊?；氐耐貊卫蠋熡X得很可惜，提出可以帶熊熊去大理和周云蓬一起完成最后一周的培訓。

周云蓬還記得相隔幾個月后的這次見面，他打開院子門，熊熊遠遠地看到他，立刻沖上前給了他一個“熊抱”。狗狗熱烈的感情一下感動了周云蓬，“我覺得這狗真有性情，有情感?！币蓱]全部打消，他也愛上了熊熊。

眼睛

周云蓬是一位歌手，生活半徑廣，有很多演出，也經常在喜歡的地方旅居，常年奔波于不同的城市。9年多時間里，熊熊陪著周云蓬走過大江南北。

“他幾乎去過我演出的所有地方，北京、上海、青島，還有三亞、海拉爾等地?！?周云蓬細數著這些地方，每一個地名背后都藏著他與熊熊的獨家記憶。

熊熊帶著周云蓬走遍大江南北。

他們一起去過的最北邊的城市是海拉爾。當時是冬天，零下40多攝氏度的天氣，連熊熊都穿上了厚厚的棉衣和棉鞋，冷得不想出門。周云蓬每天領他去外面上廁所，一解決好“個人問題”，熊熊就立刻帶著周云蓬往房間里跑。

熊熊也去過溫暖的三亞。周云蓬帶著他在三亞旅居，住在藍灣小鎮。從小區到海邊有一公里多的路程，周云蓬從家門出來，要先坐電梯下樓，穿過大堂，繞過院子里的戶外游泳池，走到海邊的公路上，沿著公路走一公里才能抵達沙灘。

熊熊很快掌握了這條路，每天帶著周云蓬去海邊散步。他們在椰樹林下漫步，有時候還在海邊踩踩浪花。熊熊性格謹慎，從來不會自己先跳進海里，看到周云蓬走進海水里，他才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下水。

他們也在麗江玉龍雪山下的玉湖旁的民宿住過一段時間。每天早上，熊熊都帶著周云蓬去小鎮上吃米線，到小鎮要走一段直角形的路，熊熊走了一兩次，認準了路線，就開始帶周云蓬“抄近路”。

第一次周云蓬有點蒙，“我心里想，怎么走到田里去了，是不是走錯了?！钡麤]有糾正熊熊，跟著他走，竟然很快抵達了民宿。原來熊熊計算了路線，走了直角路線的斜邊。

“在麗江這樣的地方，我想要自己生活挺難的，路況復雜，有田野又有公路?！敝茉婆钫f，熊熊起到了夢想般的作用，讓他的生活變得不一樣了。

熊熊也經常和周云蓬去參加演出。每次坐飛機，熊熊都安靜地在旁邊陪伴周云蓬。演出時，他經常神氣地繞場一周，看看臺下的觀眾，然后趴在臺上聽周云蓬唱歌。周云蓬熟悉的歌手和他的觀眾們都喜歡熊熊。到后來，有主辦方叫周云蓬演出，都會提出，“老周你一定要帶著熊熊啊?！?/p>

熊熊陪周云蓬演出。

家人

熊熊去世后，周云蓬感到心里“空落落”的。其實這一年多來，隨著熊熊進入老年，身體亮起紅燈，他已經很少帶熊熊出門。熊熊已經不再是他的“眼睛”，但那份情感的羈絆反而更深了，熊熊早已成了他的家人。

周云蓬和熊熊有很多只有彼此知道的親密時刻。當他在家中獨自彈吉他時，熊熊有時候會走過來，用毛茸茸的腦袋拱拱他的手，好像在說，“別彈琴了，陪我玩吧?！逼綍r，熊熊也喜歡把腦袋靠在周云蓬腿上撒嬌，“求撫摸”。

熊熊和周云蓬

導盲犬有自己的“工作時間”和“自由時間”，當戴上導盲鞍，導盲犬就自動進入工作時間，這時他將一切以主人為優先，保護主人，引導主人。

周云蓬帶熊熊出門找朋友吃飯，或是坐飛機出門，熊熊都處于工作時間。飯店里香味飄散，熊熊趴在桌下什么都不能吃，周云蓬就忍不住心疼熊熊，覺得他太辛苦了。

坐飛機的時候，為了避免導盲犬在飛機上需要上廁所，熊熊從前一天晚上就要開始禁食禁水。飛機上開始發放餐食時，熊熊雖然知道自己不能吃，還是忍不住探出頭，看看空姐發的是牛肉飯還是豬排飯，使勁嗅嗅空氣中的味道。

后來，周云蓬干脆自己也拒絕盒飯，“我覺得熊熊餓著，我也可以餓著。熊熊最大的愛好就是吃東西，但他能忍住，這時候我在他面前吃東西，我覺得太殘忍了。”

周云蓬帶熊熊出門，有時候是自己工作，有時候也是為了熊熊。他經常想，熊熊應該喜歡在海邊玩，應該喜歡到草原上奔跑，于是這些地方都被列入旅行清單，但他沒帶熊熊去過西藏，因為熊熊有高原反應。現在回想起來，他還在遺憾，沒能帶熊熊出國一次。

他經常揣摩熊熊在想什么，熊熊工作時，他為熊熊驕傲，又忍不住想，這是不是違反了狗的天性。有一次在阿那亞，周云蓬和熊熊遇到了一只熊熊以前在基地的“同學”?！巴瑢W”因為性格太活潑，沒法安靜地工作，早早退役，被一家人收養，過上了寵物犬的美好生活。周云蓬猜熊熊也許很羨慕那只狗，“學渣反而過得更好?！?/p>

他也希望熊熊能過得好。熊熊退役后，他請了大理當地“寵物托兒所”一位叫“麻辣燙”的女孩照顧熊熊，每天早晚各一小時，散步、洗澡、梳毛。當他不在大理時，經常詢問“麻辣燙”熊熊的現狀，聽到熊熊見義勇為打敗了小區里欺負小狗的大狗，他就開心不已。

熊熊在大理養老。

就像情侶之間有自己的語言，周云蓬和熊熊之間也有自己的暗語，“誰家有個臭熊熊啊，我家有個香熊熊呢”，當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他經常樂此不疲地重復和熊熊說這句話。

“和動物在一起的感情真是了不得，熊熊去世，我好像失戀一樣?！钡弥苄苋ナ溃茉婆钸@些天坐臥不寧，總是忍不住想，為什么自己沒能陪在熊熊身邊，熊熊最后沒能見到他會不會難過。

周云蓬是非常獨立的性格，如今沒有熊熊引導，他自己用盲杖也能出門。但坐在飛機上，身邊座位空著，他總覺得少了什么；獨自旅行，他開始體會到孤獨。

民謠常將鄉愁作為重要的創作主題。熊熊去世后，周云蓬在社交媒體上寫道，“再見熊熊，你是我永遠的鄉愁?！卑橹多l愁四韻》的歌聲，熊熊和周云蓬相處的畫面一幕幕呈現，熊熊帶著周云蓬走過林蔭路，城市街道、機場廊橋、高鐵車站，走過晴空萬里、潔白雪地和綿綿細雨，最后永遠留在了他心里。

熊熊成了周云蓬“永遠的鄉愁”。

困境和改變

熊熊給周云蓬的生活帶來許多改變。“但最重要的還是陪伴的作用，心理上有伙伴的感覺，是一家人的感覺。” 周云蓬坦言，導盲犬能給盲人出行帶來很多便利，但有時也會遇到很多阻礙。有了熊熊，也讓周云蓬更加關注導盲犬群體的現狀。

帶導盲犬出行手續繁雜，以坐飛機為例，主人需至少在航班起飛前24小時向航空公司提出申請，并從動物疫病防疫站開具檢驗檢疫證明。對于出行不便的盲人，在不熟悉的城市開具檢驗檢疫證明并不是容易的事，有時周云蓬為了等待檢驗檢疫證明的出具，只能延長出差時間。

社會對導盲犬的認知也不夠。周云蓬帶熊熊出門，經常遇到不能進商場、公園和飯店的情況。有時候工作人員并非傲慢，只是不懂導盲犬是工作犬。

周云蓬曾遇到公園保安禁止他進入，理由是“寵物犬不得進入公園”，最后保安提出，把狗拴在保安室，他帶周云蓬去逛公園?！翱晌揖褪窍霂苄芤黄鸸涔珗@啊?！敝茉婆羁扌Σ坏茫罱K選擇離開。

有些時候，他也會為導盲犬和視障群體爭取權益。2018年，周云蓬發微博稱，自己在南京、上海兩家酒店入住遭拒，其中一家理由是擔心熊熊的毛發通過通風系統進入別的房間，另一家酒店自稱不具備容納寵物的衛生資格證。

“導盲犬是工作犬，是帶著視障人士走路的，拒絕它等于拒絕一部分視障人士。導盲犬工作很辛苦，值得尊重?！敝茉婆詈粲?，希望公共場所能遵守國家相關規定接納導盲犬。

周云蓬和熊熊

他經常帶著熊熊出席公眾場合，參加綜藝、演唱會，希望通過熊熊的曝光，讓更多人了解導盲犬，“我是一個公眾人物，遇到不平還能發聲，大部分視障人群和導盲犬只能承受?！?/p>

“導盲犬遇到的困境，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導盲犬數量太少了?！?熊熊和周云蓬的共同訓練師王鑫說。接回熊熊近10年，周云蓬依然與王鑫保持聯系，有關于導盲犬身體健康和使用的任何問題，他都可以隨時咨詢。

目前，中國在役的導盲犬有400多只，而根據中國盲人協會統計數據顯示，中國約有1700萬盲人 。中國導盲犬大連培訓基地是中國殘聯認證的唯一一家機構，中國在役導盲犬中，有近300只出自于此。

從種犬繁育、性格評估，到適應復雜環境，每一只導盲犬都要經過嚴格篩選和漫長訓練。王鑫介紹，以熊熊為例，它是捐贈而來，經過全方位體檢、性格評估后，才踏上成為導盲犬的道路。培養一只導盲犬成本高昂、難度巨大，中國復雜的交通環境，讓導盲犬的訓練時間比國外更長，從一歲開始技能訓練，到真正上崗需要一年半左右。

領養一只導盲犬完全免費，而基地培養一只導盲犬的費用是197800元。盡管有財政補貼，基地面臨的壓力依然巨大。王鑫說，基地里的訓導師和訓導員大都是寵物、獸醫相關專業出身，學歷都不低，卻大都只能拿一份微薄工資，憑著熱愛堅持。

目前，王鑫的通訊錄里有200多位導盲犬主人，每一位都是她親自帶出來的。王鑫學的是心理專業，已經在基地堅持了16年。她的媽媽是視障人士，申請到導盲犬后，生活發生了巨大的正向改變，這讓王鑫對這個行業產生了興趣。作為訓導師，她主要負責導盲犬和主人的協同訓練。經常有人發微信告訴他，導盲犬給自己的生活帶來了多么奇妙的變化，王鑫在這些治愈的細節中，慢慢找到了工作的價值。

她呼吁大家對導盲犬多一些理解，“有些人看到導盲犬體格大，就覺得害怕。其實每只導盲犬都經過嚴格的訓練和挑選，祖上三代都沒有攻擊人的記錄，在工作中也非常專業，盡心保護主人。希望大家能更關注這個群體?！?/p>

熊熊去世后，周云蓬還向中國導盲犬大連培訓基地捐贈了5000元，代表熊熊給基地的狗狗們加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