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4月15日清晨,年輕的作曲家聶耳從上海坐郵船前往日本,好友鄭君里等人悄悄目送他遠行。大約在4月末5月初,聶耳把電影《風云兒女》的歌譜完成稿《義勇軍進行曲》從日本寄給司徒慧敏。5月24日,《風云兒女》在上海金城大戲院首映。“起來!不愿做奴隸的人們!”一首與時代民眾產生共鳴的歌曲由此傳唱開來。
除了國人熟知的“田漢詞、聶耳曲”,它的創作隱藏著廣東人的身影。《義勇軍進行曲》首版唱片灌制在上海百代公司完成。參與灌制的司徒慧敏、顧夢鶴、鄭君里、盛家倫,均是廣東人。因此,歌聲中“還夾雜著一些廣東語音”。
今年5月,《義勇軍進行曲》迎來發表90周年的日子。南都、N視頻記者從史料文獻里爬梳剔抉,尋找這首誕生于上海的救亡歌的廣東緣分和聲聲回響。日前,中國傳媒大學藝術學部學部長、北京電影學院特聘教授丁亞平接受南都、N視頻記者專訪,解析該曲的時代特征、創作特點和歷史意義。
丁亞平提到,首版唱片的“口音感”反而讓人覺得特別接地氣,有一種非常真實的在地溫度。此外,他認為,《義勇軍進行曲》當時的傳播甚至超越了影片《風云兒女》本身,這在中國電影史上是并不多見的例子。時代情緒的濃縮、音樂語言的感染力以及媒介傳播的放大效應,由于三個層面的力量形成共振,才產生了深遠的效應。
丁亞平。
【對話丁亞平】
“一種方向感的喚醒”
南都:《風云兒女》和《義勇軍進行曲》具有鮮明的時代特征,能否結合時代背景談談其創作的特點?
丁亞平:電影《風云兒女》上映于1935年,當時正是國家面臨空前民族危機的時期,日本侵略步步緊逼,全國上下人心惶惶,這部影片就是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誕生的。它由許幸之導演、田漢編劇,集結了當時不少左翼文化人,他們的創作初衷,并不是簡單地塑造幾個人物、講一個故事,而是希望通過影像喚起觀眾的民族意識,用電影介入現實。
當年報刊雜志刊登的歌譜。
影片的結構采用“雙線并進”,一方面,主人公辛白華原本是個有點消沉的文人,后來因為朋友的犧牲而覺醒;另一方面,他的朋友梁質夫從一開始就堅定信念,投身抗戰。這種雙重結構強化了“覺醒”這一核心主題,強調國家不保、個體無安的歷史緊迫感。《風云兒女》在那個年代,不只是電影,更像是一種方向感的喚醒。
而影片中最重要的亮點,毫無疑問就是后來成為國歌的《義勇軍進行曲》。這首歌最早是田漢在寫劇本的時候,為男主角辛白華寫的一段長詩中的最后一節。當時劇本還叫《鳳凰涅槃圖》。但沒過多久,田漢就被逮捕入獄。夏衍接手完成了分鏡頭腳本,定名《風云兒女》。
也是這個時候,聶耳主動找到夏衍,提出要為這首歌譜曲。他接過歌詞后很快完成初稿,并在被黨組織安排赴日避難期間,帶著這首歌去了東京,最后把修改后的定譜從日本寄回國內。更值得一提的是,為了增強歌曲的號召力與情感穿透力,聶耳還對結尾做了修改,比如我們今天熟悉的那句“冒著敵人的炮火,前進!前進!前進!進!”就是修改后的結果。《義勇軍進行曲》不但是電影里的情緒高點,后來很快成為全民傳唱的抗戰號角,它之所以能迅速走出銀幕,廣為傳唱,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形式和內容上都足夠有力量,能真正觸動人心。
從今天回看,《風云兒女》已不僅僅是一部電影,而是那一代電影人集體回應時代的努力和結晶。而《義勇軍進行曲》的出現,更讓這部作品具備了一種穿透電影本體、直接介入歷史命運的象征意義。
“時代情緒的濃縮”
南都:音樂在該電影中頗起到作用,時人也有認為歌聲好過電影表演,能否介紹此歌曲為何能夠產生如此巨大影響?
丁亞平:確實,《義勇軍進行曲》當時的傳播甚至超越了影片《風云兒女》本身,這在中國電影史上是并不多見的例子。我覺得它之所以能產生這么深遠的效應,歸根到底是三個層面的力量形成了共振:時代情緒的濃縮、音樂語言的感染力以及媒介傳播的放大效應。
首先從歌詞來說,田漢以極為凝練的方式捕捉了當時整個民族的情緒狀態。“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每個人被迫著發出最后的吼聲”——這樣的語句已不再只是詩,而是一種戰斗口號,道出了當時千萬普通中國人最真實的內心聲音。
聶耳。
其次是旋律。聶耳吸收了西方的進行曲結構,同時又加入中國人熟悉的節奏感和旋律走向,這樣就使這首歌既有力量,又容易被記住、被傳唱。參與首版錄制的顧夢鶴、司徒慧敏、鄭君里等人是廣東籍,所以這一版的《義勇軍進行曲》其實帶著比較濃的南方口音。不過這種“口音感”反而讓人覺得特別接地氣,有一種非常真實的在地溫度。
當時《大美晚報》有一段評價我印象很深,它說:“這曲調,可以使我們從消極的生活中急進,萎靡的陷阱里奮起,在民族危機的當前,卻是一種惕勵的興奮劑!”形容得非常貼切。
最后就是媒介傳播的力量。《義勇軍進行曲》很快便從銀幕走進街頭巷尾、走入課堂、登上廣播,它從一首電影歌曲變成抗戰歌曲,最后成為國歌,完成了一個非常罕見的躍遷。在這個意義上,它的力量早已超越藝術的美感維度,而成為一種激發民族情緒、喚起國家認同的文化召喚機制。
“使命意識與現實回應”
南都:由電影而誕生國歌,這種歷史機緣可能后來者難以想象。時隔90年,當時的電影和音樂人的創作過程,對當下文藝有何啟迪?
丁亞平:《風云兒女》與《義勇軍進行曲》的誕生,是中國電影史上少有的將政治性、歷史性和藝術性三者高度統一的范例,它們為我們今天的文藝創作提出了幾個發人深省的問題:
第一,文藝從來不只關乎情感的表達,更是介入時代的一種方式。《風云兒女》《義勇軍進行曲》的創作者所面對的,是民族危亡的歷史現實。他們的創作并不以形式美感或結構完整為首要目標,而是源于深切的使命意識與現實回應。這種“被迫發聲”的姿態,使作品天然地承載了歷史重量。這對我們今天有很大啟發。現在的文藝創作處在一個多元而活躍的市場環境中,有時很容易被話題性、流量或技術包裝牽著走,但真正能打動人心的作品,往往還是來自創作者對時代的深切體認。這種創作動因并不靠技巧取勝,更不是可以偽裝出來的。
百代唱片《義勇軍進行曲》早期版。
第二,這也提醒我們重新理解“集體創作”的價值。當時的左翼電影人、音樂家、文化人之間,其實并沒有特別清晰的分工界限,他們更像是一個“戰斗的共同體”。大家帶著共同的立場、共同的目標去完成一部作品。這種協同精神對當下的文藝創作是很大的提示。現在的創作往往是劇本歸劇本、配樂歸配樂、美術歸美術,每個環節分割得很清晰,但真正打動人的作品,往往來自一種統一的表達意志,哪怕它未必完美,但整體氣質是通透的。
第三,重新理解電影和音樂的關系。在那一代創作者看來,音樂不是電影的“配角”,而是敘事的一部分,是激發觀眾情緒的核心動力。反觀現在,雖然技術手段越來越發達,音畫結合卻缺乏了那種情感穿透力。怎樣重新喚醒觀眾對“聲音”的信任,讓音樂真正成為電影敘事的一種力量,這也是今天很多創作者需要面對的問題。
最后,我們常說,文藝要植根生活、扎根人民。《義勇軍進行曲》的誕生或許告訴我們,更深層的“植根”未必在于題材的選擇,而在于創作者是否真正動情于人民的命運。正因如此,《義勇軍進行曲》讓我們看到,當創作者真正把自己放在時代的洪流中去思考和創作,文藝才會有回應歷史的能力。當這種與時代血脈相連的創作意識成立時,一首電影插曲便不只是作品的一部分,而能穿越時間,走進歷史深處,最終成為一個民族的共同聲音。
出品:南都即時
采寫:南都記者 馬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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