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近半年,我們先前目睹了《攻殼機動隊》重映、《G跨時之戰》對初代高達的路徑重塑、渡邊信一郎新作《拉撒路》連帶著一波《星際牛仔》的跟風懷舊、《愛死亡機器人》第四季狗尾續貂,在流行文化的銀河系中,恒星的湮滅與新生遵循著神秘的公轉周期,賽博考古和當紅品牌沒落交輝相映、擁有數十年歷史IP的新老作品上演著興衰量子疊加態,IP估值仿佛永無休止般重復著代謝和涅槃。曾被視作過時的文明碎片,有時會在經歷漫長漂流后如同超新星重臨,這已經不是什么新鮮的事兒了。
兩周前剛結束的Utopia Festi Day2的活動中,要屬夜幕降臨后的刺團演出最為空前盛況。刺團(Togenashi Togeari,以下簡稱TogeToge)是東映早些年順應偶像娛樂推出的原創音樂企劃,在2024年由刺團成員為藍本的故事《少女樂隊的吶喊》(Girls Band Cry,以下簡稱:GBC)播出。在過去一年中,《GBC》的表情包在年輕人之間被廣泛流傳,但眼見這種略帶抽象的萌系表情,我曾一度以為這只是個東映跟風《LoveLive!》換湯不換藥的極小眾IP(事實上并沒有捕捉到她急上升的熱度)。哪怕在看完第1話之后,也被其電波敘事嚇退,跑去找好友‘菜包’同學取經,卻得到了一句“需要年輕的心才能看懂”的嘲諷...這反而激發了我強烈的好奇心。懷揣著作為觀眾的質疑和IP學究的素養追番,一眨眼已是完結!我驚訝于自己居然在一周內被動完成了全劇二刷。整個過程是:看到第3話后返回第1話重新看了‘三巨頭’的集結,后面每一話因為劇情密度緊湊都不自覺地看了兩遍。在追番期間我也和菜包多次交換感想,趁著搖滾的余溫尚在,重新作為完整劇情觀后感對之前的碎片心境加以整理,就有了這篇影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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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商業化作品的角度,《GBC》攜帶著2.5次元偶像的商業基因,在12年后完成對《LoveLive!》開創模式的引力彈弓效應,淬煉出如此味兒純正的搖滾。她這一吉他下去就將溫馴的校園偶像的美好泡沫擊得粉碎。作為與《LL》有淵源的從業者,從商業化角度見證奇跡復現固然令人感慨,但文化層面在角色的塑造上,《GBC》更令我回想起第一次鑒賞《Z高達》時,那股破格的角色塑造,甚至有一種卡繆特有的躁郁幻視。
若要《GBC》角色給觀眾帶來的是何種新奇,我認為有一個詞可以精準概括——失控感。這來源于兩方面:
一方面是角色本身的底子完整,即便角色筆墨并不完全均衡,但即便是中期加入的Lupa和Tomo,也為他們完整構筑了帶創傷的背景故事、人格矛盾點、符合角色的冰山理論(易理解難預測),不會讓人感覺落于俗套。且整條主線是比較靠攏麥高芬驅動法的(提倡角色追逐的目標本身可無實質意義,重點在于追逐過程揭示的角色本質)。但光是如此 ,大部分二次元作品也已經做到了,而且無論角色的設定有多豐滿,你把刺團的幾個人拆開來看,他們的基礎設定上和現在主流二游的角色可能并沒有維度差異,說得更直白一些,是非常符合‘工業化’特征的;
另一方面,《GBC》有血有肉的戲劇性,大半都要歸功于井芹仁菜(以下簡稱:Nina)的塑造。這個頂著校園霸凌創傷與原生家庭裂痕的‘正論怪獸’,0幀起手對世界豎起中指,動不動就砸吉他,還會不要命地做出螳臂當車這種讓老父親心臟驟停的操作。這種小屁孩人設單獨拿出來絕對稱不上是討喜的。但她就像是顆投入碳酸飲料的曼妥思,激活了整個樂隊瀕死的活力,并讓其他角色深藏內心的脆弱與良善不斷涌現。這種化學反應帶動的笑與淚、無疑是充滿渲染能量的。
昭和男兒魄力的修正巴掌
假如換作文案策劃的視點,Nina的創作和運用都是高級活兒。美國創意寫作指導者羅伯特·麥基(Robert McKee)曾提出過一種催化角色理論(Catalyst Character),作者會設計一種催化劑一樣的角色,其具有很強的行動力、且經常和其他角色發生價值觀沖突。她的存在就是用來打破敘事平衡態,迫使其他角色暴露潛在矛盾。文學創作也有很多和 物理學近似的理論,諸如英國小說家E.M.福斯特在她的演說集《小說面面觀》中寫到,圓形/扁平角色二分法基礎上,深度刻畫的圓形角色能產生“人設引力”,使周邊扁平角色產生動態形變。
Nina的偏激行為并不在少數,據不完全統計,除了和海綿般的Rupa沒有正面沖突,和其他角色都有頻繁沖突,哪怕是看起來圣母如486、其實也有過不下于3次口角。 《GBC》的創作就好像將二次元角色拖出到三次元,進行包括但不限于往頭上澆啤酒的‘圖靈試驗’(笑),直接撕裂了角色的臉譜化保護殼,迫使他們‘涌現’出隱藏的維度(你說這是尺度,那也的確,但換個角度,天天鬧婆媳關系砸家當的內娛她做得到嗎?)。這也使Nina成為動畫史上罕見的、兼具鋒芒與共情力的角色。
這種創作突圍,本質上是對整個行業舒適區的暴力拆解。在近年井噴的 2.5 次元偶像題材中,《GBC》的突破性在于它成功掙脫了創作者與觀眾共同構建的 "安全屋",專注于一種敘事實驗。同類作品中也有瞎搞角色關系把整個團玩崩的(譬如 MUJICA),其實這些源自要求角色必須保持 "可愛二次元姑娘" 的扁平化期待。這種先入觀念就導致了角色繞不開臉譜化、劇作落入俗套、更別談和現實生活的反思以及深度共情。
《GBC》之所以能撕開了類型化糖衣,唯一做的事情就是將現實中的青少年的行為邏輯投射到Nina身上,因此她早就扎根于當代青年對權威的質疑與反抗,自然能扛起反叛者的旗幟。粗略回望動畫的整個歷史,也真的 很難找出幾個像Nina這樣將青春的朋克感體現得如此淋漓盡致的角色,要說也可能只有卡繆了。有人說‘小柄狂犬系女子’這個人設又不稀奇、譬如《G跨時》的主角麻球也與之相似。你說的對,但麻球的塑造更多是處于致敬初代高達富野由悠季行文的“血統正確”必要性,充斥著為了電波而電波的痕跡,行為邏輯是琢磨不透對、更別提和當代年輕人的共情了。
可能是全劇最有創意的一段沖突
其實劇中另一個我刮目相看的點,是作品對家庭命題的進階詮釋。開篇我們透過離家出走的Nina窺見那個約法三章的父權家庭,自然會代入父親是暴君的刻板印象。但在接近尾章時發現父母和姐姐對Nina不變的愛,尤其是父親作為教育者的自我反省、化身直面校園暴力時據理力爭的斗士為女兒討要說法。劇作利用青春期孩子因自我‘劣等感’對長輩的妖魔化濾鏡,將其對準了觀眾自己,一方面是上文提到的反套路,一方面是拒絕陷入廉價的和稀泥式反思。取而代之的是采取一種更有效的、不內耗的、手把手教會你怎么正確面對‘家庭世紀大和解’的親切示范。如此的敘事智慧在“原生家庭矛盾”已成范式的創作環境中顯得尤為珍貴。
在看這段劇情時候,我也代入了自己的過往和為人父的雙重身份。首先我深知自己的17歲有多擰巴,所以女兒大概率到時候也會是個刺頭兒,其次面對這樣的逆襲的思春期小孩姐,如何提前做好心理建設,從自己身上找問題,包容和理解孩子的困境。反正瞎想的盡頭,和菜包得出了一個 “如果小家伙能成為Nina也不錯”的俄狄浦斯式的結論。應證那句話,生命自有出路,孩子想做的事情,不需要家長幫忙操心前后,適當點播、當好港灣的職責就足夠了(不過話說回來,有兩個女兒真好令人羨慕啊(TдT)。
哪個爸爸能忍心看女兒哭啊...
視覺層面,角色主要采用三渲二,搭配各種由實拍照片處理后的背景,我對這點的理解是一定程度上控制了作品對寫實的消解,不讓劇情過度失焦,也因此看著這群JK打鬧,其實有種和前陣子剛看完的《短劇開始啦》的既視感;Nina 標志性的‘重力場’特效采用的刺刺表現,一方面是情緒炸彈的導火索,另一方面我才想更多是不想把Nina刻畫成一位容易黑化乃至做出極端自殘行為的孩子后的權衡。雖然她對世間如此不滿,即便再麻煩,但她總是能在不傷害別人的前提下找到釋放自己的方法,總是能接受伙伴和家人溫暖的擁抱。這點也和現實原型做出了區別,誰叫Nina永遠是那個天生無邪的小孩姐呢。
雖然官方并沒有證實Nina的靈感原型,但從熊本縣出生 X 重度校園霸凌 X Nina嬌小的造型,這3個要素都指向“熊本 Instagram 霸凌自殺事件”的受害者——深草知華。17 歲的深草知華在熊本縣某高校就讀高3,因 Instagram上的誤解陷入同學的語言暴力圍剿。同學們在他的帖下面留言“去亖”“煩人”“Z障”“惡心”等惡語,讓這位身高僅142公分的少女經歷了當代青少年特有的數字暴力。虛擬空間的惡意如病毒般侵入現實,最終迫使她在自家衣柜上系緊跳繩。
這起“熊本 Instagram 霸凌自殺事件”與Nina 的設定形成殘酷互文?,F實中,知華承受的正是日本校園霸凌體系在當代的新型樣本,表面溫和的集體排擠,實則通過數字媒介實現全天候精神絞殺,但內核還是無差別的惡意集火,換了媒介、其憎惡的本質上不變的。而Nina 的角色背景 事件將壓垮 當事人 最后一根稻草的‘監護人善后’環節單獨呈現出來分析,其實是將責任完全聚焦在了監護人和校方失責這個點上,這個在《告白》等諸多作品中也有被提及,但不難想象其中的阻力。
反觀Nina對待內耗的消解方式,為真實案例提供了“IF”的可能,逃進廣播室播放喜愛的歌曲,即便闖蕩期間也習慣將“正論怪獸”的破壞體質轉化為藝術表達的燃料,用朋克搖滾的聲浪對抗霸凌的沉默。Nina雖然是個I人,雖然經常被隊友抱怨難搞,但其他她對比大多同齡人(包括17歲的我自己)都懂得怎么照顧自己,顯然對待情緒內耗是有自己的一套較為高效的宣泄方法的(Hina也是如此,她倆都懂得怎么逃)。另一邊,現實中本案在司法實踐中,死者家屬堅持民事訴訟的深層訴求,與虛構作品中 Nina 父親從“暴君式家長”到“校園暴力抗爭者”的轉變形成雙重敘事。
熊本Insta自殺事件成為社會焦點
從知華案到 Nina 的創作原型,兩種應對機制映射著當代青少年面對系統性暴力的生存困境,而流行文化的高級在于、能以自己的表達完成司法難以實現的、更廣泛的正向價值觀傳播、和更通俗的療愈實驗。這種跨次元的互文不僅作為觀眾值得玩味,更讓IP從業者對其產生了驕傲和敬畏。
《Z高達》反常規的角色塑形和《LL》的少女造夢框架,從內核到表達、從音畫到藝術的耦合,一切的一切都太完美了...感嘆作品完成度之余,也為能接納這樣作品、渴望真誠的時代感到欣慰。搖滾和爵士一樣、作為音樂藝術的先鋒位、被賦予了引領時代變革的使命。雖然這個世界上,網絡和現實、長輩和孩子之間的代際無法消失,但對這個算法馴化創作、安全牌橫行的時代提出質疑、挑戰老人們定下的權威是年輕人的特權,也是阿德勒個體心理學跨越百年的具現化。
如同《GBC》的Slogan所說的「怒りも、喜びも、哀しさも全部ぶち込め?!瓜MT位能有用藝術表達自我、感受并愛戴鄰人的勇氣。
MMK聲優兼吉他夕莉在上海U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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