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傷的過程像潮水,有時強烈,有時平靜。給自己足夠的時間去適應這種起伏。在哀傷中尋找一些能帶來慰藉的小事。即使在悲傷里,你也可以感受到快樂。
撰文 | 王子伊
編輯 | 沈佳音
《看天下》雜志原創出品
李昀鋆的人生被劈成了兩段,2014年7月29日之前的21年,以及成為“沒有媽媽的孩子”后的漫長歲月。
對李昀鋆來說,“失去”意味著打電話,買飛機票、火車票,以各種方式,在世界上的各個角落,都找不到媽媽了,沒法重新建立連接,也沒機會聽到她說任何一句話。“那種絕望感是一點一點在生活里面滲出來的。”
這份強烈的哀傷持續了很久。面對家人和知情的朋友,李昀鋆感到,自己的哀傷就像房間里一只看不見的大象,幾乎所有人都對此視而不見,只會翻來覆去地說:“時間都過去這么久了,想開點,放下吧。”
甚至,她也會自我懷疑:我的哀傷是不是“不正常”?我為什么久久不能“放下”?
難以“節哀”,也難以“順變”。李昀鋆的個人困擾推動她追問哀傷經驗背后的公共價值。歷時近13個月,深入訪談了44位青少年期至成年初期經歷父母離世的年輕喪親者,李昀鋆完成了她的博士論?文。
在論文的題獻上,李昀鋆寫的是“獻給我最最親愛的母親,你不知道我有多愛你(我也寧愿你永遠不知道)” 。《與哀傷共處》 一書整理出版后,題獻變成了“獻給甘瑞珍”。
甘瑞珍是母親的名字。李昀鋆解釋,媽媽是“典型的中國女性”,不太會談論自己,將自己完全奉獻給家庭——如同無數在“外婆”“奶奶”等代稱中隱去姓名的女性長輩一樣。“我想把這本書獻給她自己。”
01
“我愛的人永遠不可能回來了”
2014年7月25日到7月29日,李昀鋆不停反芻這段“刻在心上”的日子。
7月25日,研一的李昀鋆正在學校自習,哥哥打來電話,說媽媽中風了,但是不嚴重,讓她有時間來看一下。因為擔心、害怕,她猶豫了十幾分鐘,才回宿舍收拾東西,趕去醫院。這是李昀鋆第一個痛恨自己的地方。
從學校到媽媽所在的醫院,坐地鐵要兩個多小時。李昀鋆趕到ICU時,媽媽已神志不清,模模糊糊地說了一句話,她也沒能理解。李昀鋆看見,媽媽的右手被綁在病床上,護士說她一直在動。但李昀鋆忘了自己在病床旁待了幾分鐘,說了什么。只記得,她最后聽從周圍人的指令,離開病房,到 ICU 外面等待。這是李昀鋆第二個痛恨自己的地方。
7月29日早晨,媽媽的心跳慢慢停止。李昀鋆用木梳子給媽媽梳好頭發,綁好辮子,當時媽媽有一些掉了的頭發,她猶豫了一下要不要保留,因為“害怕頭發”,她把這些頭發扔掉了。這是李昀鋆第三個痛恨自己的地方。
這份“痛恨”在媽媽離開的日子里被無限擴大。李昀鋆想,如果自己更快一點收拾,再快一點趕到,媽媽是不是可能還在清醒狀態?媽媽被捆綁時,她會不會很難受?在自己沒在病房的十幾分鐘,媽媽會不會覺得很害怕?
李昀鋆記得,在告別式上,媽媽的樣子很安詳,“像睡著了”。那時,李昀鋆學了近5年的社會工作,憑著專業訓練的習慣,她親吻了媽媽的額頭、左臉、右臉和嘴唇,當作“告別”。
李昀鋆以為做完這些動作后,自己會把哀傷處理得很好,但她錯了。回到生活,眼淚變成了日常。
面對失去母親的傷痛,李昀鋆感到“深深的無力感和孤立感”。她形容那種狀態,“像一個人掉到了黑洞里面”“好像被整個世界遺忘了”。
媽媽過世那晚,李昀鋆接到輔導員的電話,她啜泣著問為什么母親會死:“我做了那么多志愿者活動,為什么還會發生這些?為什么好人沒有好報?”
2016年1月12日,李昀鋆旁聽博士生導師陳智豪教授的“與哀傷共存”課程。陳教授想要了解同學們的期待,李昀鋆這樣寫道:“我想知道要怎么與哀傷共處。我的哀傷似乎永遠不會停止,我愛的人永遠不可能回來了,而我每天都覺得好痛。”
李昀鋆決定做一個“自私”的研究。她不相信“時間過去,自然會好起來”。她想知道死亡、喪親和哀傷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也想知道該怎么獨自一人繼續活下去。
通過研究,她想給自己找一個答案。
李昀鋆
02
見的年輕喪親者
李昀鋆算不上“異類”——參考相關統計數據,她審慎推斷,經歷父母離世的年輕子女數量,約占群體總數的3.4%~11%。
人們更愿意理解失獨老人或喪偶伴侶,他們失去的東西是被認可為“重大的”,他們的哀傷是“合法的”。年輕子女則是一個長期被忽略的喪親群體,他們的聲音難以被聽見,他們的哀傷也難以被理解。
很多受訪者告訴李昀鋆,父親/母親過世后的幾年,他們依然“過不去”,被喪親深刻地影響著,他們身邊的長輩則會輕飄飄地說,“都過了這么久還沒好嗎?你要往前走”。
甚至,一些受訪者也會問李昀鋆,做哀傷研究有什么意義?
她訪談了44位年輕喪親者(33位為女性、11位為男性)。他們的年齡在21歲至34歲之間,絕大多數是核心家庭的獨生子女。他們的父親/母親或因長期疾病離世,或因意外突然離世,或自殺身亡。
幾乎所有人都向李昀鋆敘說了一個相似的經驗:他們從未將哀傷告知過另一位在世的父母或其他家人;面對身邊的朋友,也是閉口不談;甚至在訪談結束時,絕大多數受訪者會告訴她——你是這個世界上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聽到這些故事的?人。
李昀鋆每年都會在母親的忌日,以隱晦的方式在朋友圈紀念她。圖為2018年的發圖,左側的必勝阿貍是母親生前親手繡的,中間是李昀鋆的童年照片,右側的小熊公仔是她特意購置的,胸前縫有母親離世的日期。
年輕喪親者或為完成眼下的治喪任務,為健在家人的心情考慮,主動壓抑著哀傷,或受家庭和同輩影響,被動地將哀傷“鎖在柜子里”。
甚至,“強裝鎮定”本身還會被家人誤解。一位受訪者的母親,在和女兒一起去墓地探望父親時,曾小心翼翼地問:“爸爸走了,你是不是不傷心?”在母親眼里,她“看起來還是正常的,不像一個沒有爸爸的女兒”。受訪者感到委屈:“你想要我什么事都不做,也在那里哭?……我最應該做的,不就是照看好現在還在的人嗎?”
事實上,哀傷被掩藏,但從未缺席。
絕大多數受訪者自陳,在父母離世的很長一段時間里,他們的日常被激烈的哀傷占據。有人形容“生不如死”,會自殘;有人嚴重影響學業,失去了生活的“意義支撐”;有人出現了“軀體化癥狀”,“頭暈了一個月”。
在一個缺乏死亡教育的社會,年輕子女幾乎對哀傷一無所知,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被迫經歷這場人生中最初,也最沉重的離別。
哀傷像潮水一樣,吞沒了年輕喪親者。
任何一個細節都可能喚起哀傷。有人描述那種“突如其來”的想念:“比如說你突然在吃飯時候想起來她愛吃這個菜,你突然在做家務的時候想起來她曾經告訴過你應該這樣做……它變成了一個無處不在的一個東西,開始慢慢地向你涌過來。”
在崩潰的堤壩上,他們發現自己孤立無援。
03
“社會給哀傷的空間太小了”
讓年輕喪親者“失聲”的無形規則,來源于何處?
這個問題,李昀鋆也沒有答案。
或許,答案藏在《論語》“未知生,焉知死”的避談死亡的文化禁忌里,藏在《禮記》“喪禮,哀戚之至也;節哀,順變也,君子念始之者也”的葬禮過后停止哀傷的文化期待里,藏在親人“都這么久了,別再說了”的冷漠里,藏在朋友“不要哭泣,好好過生活”的祝愿里。
答案,也藏在耳濡目染的文化教育里。在小說《祝福》里,魯迅生動描繪了祥林嫂如何在兒子阿毛被狼吃掉后,不斷和身邊的人傾訴哀傷的痛苦,而最終淪為眾人笑柄的故事。
公開地分享哀傷,幾乎是不可能的。祥林嫂作為“反面教材”,也出現在了年輕子女的敘事里。一位受訪者說,“剛開始遇到這種問題的時候,我會很真誠地脫口而出。你再遇到兩個人、三個人跟他們講,別人就會覺得你是祥林嫂……”
甚至,連李昀鋆也害怕,別人會質疑自己的哀傷是“有問題的”。很長一段時間,她“學習隱藏哀傷”。
種種因素疊加,讓哀傷被“剝奪”。年輕喪親者逐漸學乖,學會不再傾訴哀傷,把哀傷隔離起來,試圖讓自己“看起來和身邊其他人一樣”。
李昀鋆說:“社會給哀傷的空間太小了,導致年輕喪親者給自己的哀傷空間也很小。”
這份被壓抑的哀傷一旦爆發,就如決堤的洪水,一發不可收拾。李昀鋆記得,幾乎所有女性受訪者在第一次訪談時都“哭得稀里嘩啦”。
訪談過后,李昀鋆感覺自己的哀傷變得更加復雜,像是背著44個人的哀傷。她會在日歷上記下對受訪者來說重要的日子,包括父親/母親的忌日、他們的生日、春節、清明節、母親/父親節等重要的日子,并在特殊日子給他們編輯一條信息,讓他們感受到有人同樣記得。
清明節的時候,她寫道:“‘生死不可選,中間的過程才顯得重要和珍貴。’因為知道了我們自己離開的那一天的必然,我們今天才會知道如何選擇活。愿我們可以帶著對離開的人的愛,惜取眼前人,惜取現在時。”
中秋節的時候,她寫道:“遠方的我喜歡的人們,生活有時候有點孤獨,但是孤獨的我們并不是孤單的(lonely but not alone)。”
春節的時候,她寫道:“或許有時候我們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承認,承認我們的生活沒有像這個世界承諾給我們的那樣和諧和完美,生活總有點‘喪’,有點糟糕,還會有點復雜。面對這樣的生活時,不要害怕啊,因為很多人和你一樣(至少我就常常害怕和焦慮)。”
李昀鋆認真地給每一位到場的讀者寫“To簽”。
04
“社會給哀傷的空間太小了”
你可以不要堅強”
開展研究時,李昀鋆以為自己能找到關于哀傷的答案。
研究結束時,她發現,自己無法和失去母親這件事情和解,仍“放不下哀傷”——它依然在真實地疼痛著,就像腹部插著一把刀。
但李昀鋆選擇接納自己的“不接納”,如同她曾承接住44個人的哀傷一樣。
《與哀傷共處》出版后,有受訪的年輕喪親者購買后找到李昀鋆,說謝謝她,讓自己第一次正視了自身的哀?傷。
也有讀者,每一章看得都很仔細,將自己有共鳴的部分用經歷一一回應,寫了一封很長的信。
李昀鋆很感動。她堅信每一個年輕喪親者的哀傷經歷都不一樣,但在呈現的過程中又有一些部分會產生共鳴。在哀傷難被接納的世界,讓喪親者看到自己的哀傷是“正常”的——對李昀鋆來說,這很有滿足感和成就感。
3月1日,李昀鋆在“一席”做演講。在演講末尾,她分享了一些“溫柔的提醒”(而不是“正確”的方法):
當天現場,有一位“特殊觀眾”。此前,李昀鋆的訪談招募有190多人報名,她全都加了微信,但一些人后面不愿意接受訪談,李昀鋆也選擇了尊重。這位“特殊觀眾”就是其中之一。
活動前一天,李昀鋆收到微信。對方說,自己想來聽一聽你的哀傷經驗是什么樣子的,其他人的哀傷經驗是什么樣子的。李昀鋆知道很多喪親者比較敏感,也不一定會想要見面,就要他“feel free”(請隨意),不用有壓力。
活動結束,那位觀眾和他的伴侶來跟李昀鋆打招呼,讓她寫“To簽”。寫完之后,他的伴侶說,好感動。他也說,周圍人說李昀鋆講得很好,所有人都在哭,然后補了一句,“我沒哭”。
李昀鋆笑了一下,說“你把書還給我,再給你加一句”。她在“To 簽”上補了一句——“你可以不要堅強”。
他聽到后,也笑了。
05
在書的最后,李昀鋆邀請這些年輕喪親者為經歷了類似喪失的年輕人寫一段話,告訴他們這份哀傷是什么樣子的,有哪些方法可能是有效的, 能夠讓自己舒服一點。
以下是他們的部分回答。
孫小姐,第3位研究參與者,父親因意外而離世
曾經的你(孫父)陽光、顧家又愛運動,足球、漂流、攀巖、 散打、騎行樣樣在行,照顧好父母和妻兒,守著我寫作業,陪著我踢球騎獨輪車,在家族里也是能拍板、讓人安心的男人。但從你離世的那一刻起,你變成了一個壞人,給所有人帶去的是痛苦。所有人為了你撕心裂肺、痛苦不已。你成了一個痛苦的符號,所有人提起你都是痛苦又同情。這樣的你,不很令人厭煩嗎?
所以,我選擇不去想你。可是,親愛的你,39年給世界帶來的快樂和幸福,因為你非自愿地離開人世而被全盤否定或消失殆盡,這樣真的公平嗎?如果能跳出“我永遠失去這個你”的痛苦死循環,會發現其實快樂和鮮活的回憶太多。死亡的力量太強大,黑暗籠罩過,但愛的力量可以讓我有能力選擇記住和你在一起的快樂時光,歷久彌新。
我們不能因為最親愛的人離開,就讓他們變成痛苦的符號。我們要有勇氣去想起他們,想起他們真的給我們帶來過很多幸福和快樂。
如果因為他們的離世就讓他們成為完全痛苦的符號,對于他們來說也是很不公平的,因為他們根本就不想給人帶來痛苦。
我們不能因為失去的悲傷而否認他們曾給過我們巨大的幸福, 這種幸福感是真實的,而且會一直陪伴著我們。
陳小姐,第10位研究參與者,父親因肺癌去世
“主動談論爸爸離開的事”在我身上幾乎是沒有發生過的,起初是刻意逃避,后來是逐漸習慣,再后來是我以為自己恢復正常生活節奏,應該沒什么機會再因為這件事有強烈反應了。
事實如此嗎?也不是。在地鐵上、在街邊、在火車站……看到身形或者氣質像爸爸的人,我都會忍不住鼻酸。我想,即使爸爸依舊不會賺錢不愛攢錢,頭發花白,被歲月摧殘成了小老頭……但只要他人還在,我還有機會被他愛,也能愛他,我該多幸福啊,我什么都愿意付出。
我不太需要旁人的安慰(因為我也不知道什么樣的安慰對我有用),我想要保持哀傷,心里的痛楚讓我感受到“爸爸好像還在”。
希望你能擁有強大的記憶力,不會讓時光帶走你心里的那個人影。
希望你內心柔軟,不必時刻堅強,有可以傾訴可以陪伴的家人,帶著逝去親人的影子平和度日。
嚴先生,第27位研究參與者,父親因腦梗突然去世
父親去世已經8年了,我經歷了大學入學至畢業、工作,以及去美國讀博士。雖然已經走出悲傷,但也意識到它對自己精神世界的深刻影響。我一直在努力為學業奮斗,從中尋找安全感。但周邊人的承諾——“等你大學/博士畢業,一切都會變好的”在很大程度上是個謊言,因為把自己隔離/壓抑在學業中,不發掘生活,其實只會加深不安全感。
如何去發掘生活?
第一,人是感情動物,需要表達。我嘗試過寫日記、寫詩、獨自流淚、找心理醫生等。
第二,體驗生活,找尋自己的愛好。我嘗試過爵士樂、健身、玻璃手工藝等。這些的確是很常見的做法,但是在極度悲傷/抑郁的精神狀態下能夠走出陰霾,嘗試并堅持下去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尤其是在保證學業/事業發展處于正軌的前提下。做這一切的努力,很大程度上是為了讓自己在將來成為一個優秀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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