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川川
粽葉在沸水里舒展時,總讓我想起那年端午。蒸汽模糊了廚房的窗,氤氳中浮動的,是母親最后一次踏進故鄉時沾滿晨露的背影。
晨光還未完全漫過山脊,我便帶著母親踏上歸鄉路。她握著車窗扶手,望著沿途熟悉又陌生的風景,絮叨著街口老槐樹該抽新芽了,巷尾阿婆的糖糕攤是否還在。我笑著應和,卻不知這趟旅程,竟成了命運的倒計時。
到家后,長輩們欲言又止的眼神隱隱藏著擔憂和忐忑,病歷單上冰冷的字跡,如重錘擊碎了久別的歡欣——母親三個月前被診斷出癌癥晚期。
兄弟姐妹圍坐在老宅斑駁的八仙桌前,往日因瑣事積攢的嫌隙,在母親的病情面前悄然瓦解。院子里的麻柳樹下,竹匾里的糯米泛著珍珠般的光澤,粽葉在清水里泡得發亮。舅舅佝僂著背,默默將竹匾搬到母親跟前,姨媽們默契地圍攏過來,沒有人開口,卻不約而同地合拍——包粽子嘍,熟悉的味道,那是兒時手足情深的記憶。
母親的手輕輕撫過濕潤的粽葉,舅舅立刻遞來浸透的糯米,動作自然得仿佛回到了兒時分食紅薯的光景。二姨挑出最飽滿的紅糖塊,笑著塞進母親的掌心:“大姐小時最愛吃甜粽。”指尖相觸的瞬間,皺紋里溢出了幾十年的牽掛。他們包粽子的手法相同,粽子卻形態各異:舅舅包的棱角分明,像極了年輕時扛重物的臂膀;姨媽們裹的圓潤精巧,帶著持家半生的細膩。母親努力挺直脊背,想要跟上他們的節奏,卻總是慢半拍,可沒有人催促,只是默默把她略微松散的粽子拆開,不著痕跡地重新塑形,再塞回竹籃。
竹籃里的粽子漸漸堆成小山,粽葉的清香與紅糖的甜膩纏繞在一起。我看見舅舅偷偷別過臉去抹眼睛,三姨假裝整理圍裙,把泛紅的眼眶藏進褶皺里。母親靜靜看著他們忙碌的身影,渾濁的眼睛里盛滿了時光。曾經為了柴米油鹽紅過臉的爭吵,為了家庭瑣事有過的嫌隙,都在這片粽葉的香氣里,化作了無聲的守護。
火苗舔舐著鍋底,映得眾人臉上泛起暖融融的光。不一會兒,蒜蓉莧菜的清香、油燙鹵鴨的醇厚、鹽蛋的咸香,還有紅糖粽子出鍋時蒸騰的甜香,交織成一場豐盛的家宴。母親淺嘗著這些熟悉的家鄉味道,臉上露出久違的笑容,那一刻,仿佛病痛從未降臨。
離別的清晨,薄霧還籠罩著街道。菜市場里飄著艾草特有的辛香,母親戴著那頂洗得發白的遮陽帽,在攤位間緩慢穿行。她的手指撫過每一束艾草,輕輕揉捏葉片,又湊近鼻尖深嗅,挑出葉片最肥厚、香氣最濃郁的幾捆。遇到帶著露水的新鮮菖蒲,她也仔細比對,枯黃的葉尖都要一一剔除。“艾草泡腳最好,菖蒲掛門上能驅邪。”她喃喃自語,把精心挑選的艾草菖蒲抱在懷里,仿佛抱著能驅散病魔的希望。
然而,命運并未如我所愿。母親終究沒能等到來年,她走得那樣匆忙,帶走了我來年端午再和她回故鄉的所有期許。如今,每當端午臨近,空氣中飄來粽葉的清香,我總會想起那趟回鄉之旅,想起麻柳樹下母親與舅舅、姨媽們包粽子的身影,想起她認真挑選艾草菖蒲的模樣,想起家宴上的歡聲笑語。
窗外,新采的粽葉在鍋中翻滾,香氣四溢。恍惚間,我仿佛又看見母親在菜市場里,仔細挑選著艾草菖蒲,她的背影漸漸與記憶中的端午重疊。淚水模糊了視線,原來,有些離別,早在不經意間就已注定;而有些記憶,無論時光如何流轉,都永遠定格在了那個充滿粽葉香與艾草味的端午。
(本文作者為高校教師,中國高校影視學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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