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網記者 郭瑩

大幕輕啟，高腔激越，白蛇出場。只見她身手矯健，三下五除二掙脫繩索，臉上流露出重獲自由的喜悅。

接下來的幾折戲，演員依次變換行當，或嬌柔嫵媚，或穩重端莊，或威武霸氣。隨著劇情推進，一個個性鮮明的女性形象躍然舞臺。

這是今年四川省川劇院大幕戲《白蛇傳》的演出現場。作為傳統戲曲經典題材，《白蛇傳》表演難度高，能夠將白蛇一角演好、演活的演員，通常也是技法功底過硬的佼佼者。

乙巳蛇年，恰逢端午，各地白蛇主題好戲連臺。借此機會，記者對話浙川兩地飾演該角色的三位年輕的戲曲演員，看她們眼中的白蛇魅力何來？看她們如何用自己方式，推動這一傳奇IP再次出圈？

“她是‘戀愛腦’，也是‘美強慘’的小姐姐”

劇院后臺的化妝間，鏡前，燈光暖意十足；桌上，頭面脂粉散亂；簾外，鼓點漸起，由遠及近。青年演員趙思雅坐在桌前，仔細卸下釵環，耐心等待返場謝幕。

趁著間隙，記者向她拋出一個問題：“您覺得，‘白蛇’是不是一個‘戀愛腦’？”

眉頭輕蹙，稍作思忖，趙思雅語氣堅定地回答：“我覺得是!”

論武力值，白蛇盜仙草、斗法海，水漫金山，怒顯神通；論行動力，她收小青、懲蛤蟆，殺伐決斷。但面對許仙，她卻溫柔依順、暖心呵護。她并非不知飲下雄黃酒的后果，可為“解君疑”，選擇“咬緊牙關且依允”，最終釀成悲劇。

“‘戀愛腦’的背后，其實是她的有情有義，是她的善良忠貞?！背錾?003年的趙思雅總結道。

《白蛇傳》是四川省川劇院的經典保留劇目，趙思雅是該院最年輕的“白蛇”。在她看來，白蛇是一位美麗的仙子，是真善美的化身。

趙思雅記得首次出演《白蛇傳》，老師要求她一周之內背完臺詞，記下身法，領悟角色。高強度的籌備讓她感到“鴨梨山大”，短時間里體重直降6斤。如今回憶起來，她仍覺得“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苦日子”，“白天練動作，晚上背臺詞，走路在想，洗澡在唱……”

表演當天，一切順利。謝幕時，觀眾席間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那一瞬間，她感覺自己連日來的辛苦、焦慮與不安，統統被拋到了九霄云外。

趙思雅演繹的白蛇。四川省川劇院供圖

出生在梨園世家，在傳統戲曲行業低迷時入行，趙思雅說：“最開始不懂，也沒那么喜歡，還覺得這行很辛苦?！?后來，師傅們的言傳身教，讓她耳濡目染，逐步領悟戲曲的妝造、唱腔、招式之美。

為了追求這份美，趙思雅卯足了勁：喉嚨打不開，就沒日沒夜地唱；眼神定不住，就苦練定神直至淚流滿面；角色摸不透，就翻遍各種資料，與其建立情感共鳴。如今，在臺上的她，表演張弛有度，唱腔清麗婉轉，情感細膩豐沛，各種角色輕松拿捏。

作為年輕人，趙思雅很在意年輕人對川劇的看法。工作中，她欣喜地發現，越來越多的同齡人開始關注起這部戲， “他們會好奇 ‘四川的小青為什么是男的’，還會熱議‘許仙和白蛇牽手成功是不是也太快了’。這說明，川劇的美正在被更多人看到。”

讓年輕人走近戲曲，首先要讓他們走進戲院。今年前5個月，四川省川劇院上演《白蛇傳》十余場，遠超去年同期，觀眾數量不斷攀升。每場演出結束后，趙思雅都會在自媒體平臺跟粉絲們互動，詢問他們的感受，回答他們的提問?！霸趫觥?“美翻” “再來”……粉絲們熱情的回應成為她前進的動力。

今年，劇院開通了線上直播，還做了一期劇情導賞?！皫Т蠹姨桨嗪笈_，講解這部戲的劇情、看點以及臺前幕后的故事?！壁w思雅說，通過這種方式，更多的人開始了解《白蛇傳》，自己也因此認識了不少新朋友。

趙思雅透露，自己所在的《白蛇傳》劇組演員平均年齡在30歲左右，“年輕是我們的優勢。我們正齊心協力，用一朵云去推動另一朵云?！?/p>

趙思雅《白蛇傳》劇照。四川省川劇院供圖

“她是‘練家子’，也是氣場全開的大女主”

成都蜀兿劇院，沉浸式川劇演出熱鬧開場。在《白蛇傳·金山寺》選段的表演環節，成都市川劇研究院青年演員李玲琳飾演的白蛇鏖戰正酣：臺上，她帶領蝦兵蟹將和天兵天將刀劍交鋒；臺下，觀眾看得眼花繚亂，目不暇接。待到法海的紫金饒缽出場，飾演這一神怪的演員開始“變臉”，只見不同色彩的臉譜迅速變換，饒缽兇神惡煞、狂妄自大的性格特征，以及他從洋洋得意到惱羞成怒的情緒變化由此展現。

“原來，變臉是戲中人物情緒具象化的表現形式呀!” 一位觀眾恍然大悟。

“變臉是川劇里的絕技，這樣的絕技在川劇中還有很多。它們不僅是點燃觀眾熱情的‘法門’，也是地方戲曲走向世界的橋梁。”李玲琳介紹。

從上世紀八十年代至今，川劇《白蛇傳》數次赴海外演出，反響熱烈。2024年，成都市川劇研究院劇團在智利連演五場《白蛇傳》，場場座無虛席，來自東方的“絕活兒”給當地觀眾留下深刻印象。

李玲琳在川劇《白蛇傳 金山寺》一折中飾演武白蛇。成都市川劇研究院供圖

作為文武兼備的傳統大戲，《白蛇傳》前半段以文戲為主，講述白蛇與許仙一見鐘情、兩情繾綣的情感過程；后半段以武戲為主，堪稱川劇絕技的集合。比如，要表現白蛇找尋許仙的迫切心情，會用到“托舉”；表現許仙受到驚嚇暈厥，會表演“倒硬樁’”；表現法海的紫金饒缽自以為是到惱羞成怒的情緒變化，借助了“變臉”。在打戲集合《金山寺》一折，為顯韋陀神威，別出心裁地設置了“踢慧眼”這一環節。演員利用腿功，飛起一腳把預先貼在靴尖上的“慧眼”端端正正地貼上額頭，呈現“慧眼頓開”的舞臺效果。

李玲琳是一位能夠完整套演文武戲“白蛇”的青年演員，業內稱贊她飾演的“武白蛇”身手矯健、干脆利落。為了做到這一點，她吃了不少苦。

李玲琳參演的《白蛇傳》劇照。成都市川劇研究院供圖

“蛇纏腰”是《白蛇傳》里難度系數極高的絕技之一，為了表現白蛇在紫金饒缽法力震懾下驚恐萬分、痛不欲生的情狀，演員要貼地翻滾，保持平衡同時身體呈現180度扭曲。這個動作要求演員的肢體要相當柔韌，同時還要有極強的手部力量和腰部力量。

為了練好這個動作，在練習階段，李玲琳的身體要不斷地與地面摩擦。很長一段時間，她的身上經常青一塊紫一塊，因為盆骨和地面碰撞得太頻繁，“碰一下就疼痛難忍”。

“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這是李玲琳最常說的一句話，學徒時期，她力爭上游不甘落后，如今嶄露頭角，她仍然堅持練習，不輟基本功。種種努力，只為每一次表演都能做到零失誤，用自己的方式，展現白蛇的氣場全開。

唱念做打水袖起落，嬉笑怒罵亦莊亦諧。李玲琳堅信，“地方戲曲傳承需秉承初心”。她說，過去，“變臉” “吐火”等絕技表演被剝離出來，觀眾不明就里，不知來處，“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讓這些絕技絕活兒回歸戲曲本身，讓大家看懂背后的深意與內涵”。

戲曲是程式化的表演，有它固定的標準和格式。李玲琳說，在技巧、功夫、唱腔方面，演員必須扎根傳統，原汁原味地呈現，“我想通過自己的努力，讓更多門外的觀眾走進門內”。

“她是‘戲中人’，卻也能與年輕人產生共鳴”

今年春晚，小品《借傘》出圈。作品取《白蛇傳》中男女主“斷橋借傘” 這一耳熟能詳的情節展開。導演通過巧設技能“開關”，將傳統戲曲與語言類節目有機融合。

《借傘》中越劇白蛇一角的飾演者、浙江小百花越劇院(浙百團)青年演員何青青說，這部作品實現了戲曲程式化表達與現代化敘事邏輯的有效嫁接，透過戲曲、語言節目共通的情感支點，創新敘事架構，最終給觀眾帶去嶄新體驗。在她看來，這或許也是戲曲創新的“開關”。

春晚小品《借傘》中，何青青飾演白蛇。受訪者供圖

將“流量”變“留量”，越劇正在積極嘗試傳統文化的現代表達。2023年，環境式越劇《新龍門客棧》大熱，沉浸式劇場演繹，影視化的分鏡，打破舞臺演出的“第四堵墻”，拉近觀眾和舞臺的距離，造就了“為了一部戲奔赴一座城”的文旅現象。一批青年越劇演員因打中了觀眾的審美點而走紅。

近期上演的《我的大觀園》，則通過現代舞臺設計和多媒體投影強化園林的意境，讓觀眾入場即入園，直觀感受里面發生的悲喜離合，通過小生與小旦的青春互動，拉滿觀眾的情緒價值，與當下年輕人產生共鳴、共情。

“變”，其實也是為了“傳”。何青青說，形式上的變，是為了讓傳統劇目適應快節奏的敘事，讓更多觀眾從門外走進門內。但在表演中，演員的唱腔、功法仍嚴格遵循傳統，因為“讓觀眾走進來的目的就是為了讓大家欣賞到戲曲最美的部分”。

何青青在越劇《我的大觀園里》飾演林黛玉。受訪者供圖

在數字時代讓觀眾重新愛上傳統戲曲，對何青青這樣的青年演員而言，是責任也是挑戰。何青青說：“我們猶如站在三岔路口，一邊是師傅們苦守的百年戲臺，一邊是流量閃爍的數字通道，中間橫貫個人的職業發展前景?！?/p>

在何青青看來，當下是戲曲青年演員遇到的最好的時代，面對“潑天的流量”，演員必須守住本心。“總結復盤，靜心守藝，才能突破原有的藝術水準，創造更多的好作品，才能更好地實現觀眾和演員間的相互治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