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十二年的早春二月,北京城西的菜市口胡同里,一間不起眼的剃頭鋪子剛剛卸下門板。晨光熹微中,鋪主陳三兒正用一塊鹿皮仔細擦拭著他的剃刀。這把刀跟隨他二十年,刀柄上纏著的紅線已經褪色,刀刃卻依然寒光凜凜。
陳三兒今年四十有五,是這一帶有名的剃頭匠。他祖籍河北滄州,年輕時跟著師父走南闖北,練就了一手絕活。不僅剃頭刮臉干凈利落,更擅長編辮子。那些達官貴人府上的管家們常說:"陳師傅編的辮子,三日不散,五日不油。"
"三哥,給咱刮個臉!"一個粗獷的聲音打斷了陳三兒的思緒。抬頭一看,是常來光顧的鏢師趙大胡子。
陳三兒笑著應了,從銅壺里倒出熱水,浸濕毛巾敷在趙大胡子臉上。熱氣蒸騰間,忽聽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四個穿著青色短打的壯漢抬著一頂青呢小轎,穩穩停在鋪子門前。
轎簾一掀,下來個身著絳紫色長袍的中年男子,腰間懸著上好的和田玉佩,手指上戴著個翡翠扳指,一看就是大戶人家的管事。
"可是陳三兒陳師傅?"來人拱手道,聲音壓得很低。
陳三兒手上的剃刀一頓:"正是在下。不知貴客..."
"我家老爺請您過府一趟。"管事左右看了看,從袖中摸出一錠銀子,"這是定金。"
那銀子足有五兩重,在晨光中泛著誘人的光澤。陳三兒卻沒立即接過:"不知貴上是..."
管事湊近一步,幾乎是用氣聲道:"吏部侍郎周大人。"
周府位于西城絨線胡同,五進的大宅院,朱漆大門上釘著碗口大的銅釘。陳三兒跟著管事從側門進去,穿過三道回廊,才來到內院書房。
書房里點著上好的沉水香,紫檀木的書架上擺滿了線裝書。周侍郎背對門口站著,身形挺拔如松,正望著墻上的一幅《寒江獨釣圖》出神。
"大人,陳師傅到了。"管事輕聲稟報。
周侍郎轉過身來,陳三兒這才看清他的面容——約莫五十出頭,眉宇間透著威嚴,右頰上卻有一道寸余長的傷疤,從顴骨延伸到下頜,在燭光下泛著詭異的青紫色。
"久聞陳師傅不僅剃頭手藝好,還精通辨發識人之術?"周侍郎開門見山。
陳三兒躬身道:"大人過獎,小的不過是見的人多了,有些粗淺見識。"
周侍郎示意管事退下,從袖中取出一個錦囊,倒出幾根頭發放在案幾上:"請陳師傅看看,這是何人的頭發?"
陳三兒小心接過。這是幾根約三尺長的青絲,烏黑發亮,發梢處微微泛黃。他先是捻了捻,感受發絲的質地;又湊近聞了聞,眉頭漸漸皺起。
"回大人,此發應是二十出頭的年輕男子所有。發質硬挺,說明身體強健;但發梢枯黃,似是長期接觸某種藥石所致。"他頓了頓,"最奇的是,這頭發上有極淡的硫磺味,像是..."
"像是什么?"周侍郎急問,手指不自覺地敲擊著桌面。
"像是常年在礦洞里勞作之人。"
周侍郎臉色驟變,手中的茶盞"啪"地掉在地上,碎瓷片和茶水濺了一地。
管事聞聲進來,周侍郎揮手示意他退下。待房門重新關上,他才長嘆一聲,從書案抽屜里取出一封信遞給陳三兒。
信紙已經有些皺褶,上面只有寥寥數語:"令郎安好,備銀五千兩贖人。"落款處畫著個奇怪的符號,像是一把鎬頭。
"這是三日前收到的。"周侍郎聲音沙啞,"隨信附的就是這幾根頭發。"
原來周侍郎的獨子周文瑾,去年秋闈中了舉人,為增長見聞,離京游學。三個月前在山西境內失蹤,官府搜尋無果,周家幾乎絕望。
"文瑾自幼體弱,怎會去礦洞?"周夫人聞訊趕來,哭得幾乎昏厥,"定是歹人使詐!"
陳三兒卻道:"大人,小的有個不情之請。能否讓在下看看公子的頭發?"
周侍郎命人取來周文瑾常用的梳子。陳三兒對著窗戶仔細查驗,又取出隨身帶的放大鏡觀察發絲截面,最后肯定地說:"綁匪送來的確是公子的頭發。公子梳頭時喜用桂花油,這味道浸入發絲,經久不散。而且..."
他指著發梢處:"公子梳頭有個習慣,總愛把發梢在手指上繞三圈才編辮子,這發梢的彎曲痕跡,與梳子上的頭發一模一樣。"
周侍郎聞言,立刻派人攜銀前往信中指定的地點——西郊一座破廟。然而三日過去,音訊全無。
陳三兒回到鋪子,越想越覺得蹊蹺。次日一早,他借口采買,去了趟周文瑾常去的琉璃廠"翰墨軒"書肆。
掌柜的是個留著山羊胡的老者,聽陳三兒問起周公子,回憶道:"周舉人最后來買過一本《礦冶全書》,還問京郊何處有硫磺礦。"
"硫磺礦?"陳三兒心頭一震。
"是啊,老朽告訴他,京西三十里的老君山有個廢礦,前朝時開采過硫磺。"掌柜的壓低聲音,"說來也怪,周舉人走后沒幾日,就有幾個山西口音的漢子來打聽他。"
陳三兒謝過掌柜,走在街上,忽然想起一事——約莫兩月前,有個書生模樣的人來剃頭,發梢也有硫磺味,臨走時掉了一頁紙在鋪子里。當時他沒在意,隨手收了起來。
想到這里,陳三兒三步并作兩步趕回鋪子,翻箱倒柜,終于在一個裝碎發的匣子底下找出那張已經泛黃的紙片。紙上畫著奇怪的符號,像是某種礦道圖,角落里還標注著"老君山"三個小字。
次日天還沒亮,陳三兒就背著褡褳出了城。褡褳里裝著干糧、火石、繩索,還有他那把從不離身的剃刀。
老君山在京西三十里處,山勢險峻。陳三兒一路打聽,晌午時分才找到那個廢棄的硫磺礦。礦洞口雜草叢生,但仔細看去,有幾處雜草有被踩踏的痕跡。
陳三兒點燃火把,鉆進礦洞。礦道幽深曲折,岔路極多。他每走一段就在巖壁上用炭條做個記號。走了約莫半個時辰,忽聽前方有說話聲。他熄滅火把,躡手躡腳靠近,借著巖縫透進的微光,看見一個書生被鐵鏈鎖在石壁上,正是周文瑾!
此時的周公子早已沒了往日的風采,臉色蒼白,身上的藍布長衫破了好幾處,但眼神依然清明。
"公子別費心了。"看守的壯漢冷笑道,"等老爺拿到銀子,自會放你。"
周文瑾卻道:"你們囚禁我也沒用,那秘方我早已..."
話未說完,陳三兒故意踢到一塊石子。壯漢警覺地回頭:"誰?"
陳三兒急中生智,捏著嗓子道:"老爺讓我來傳話!"
趁壯漢分神,他一個箭步沖上前,將剃刀抵在對方咽喉:"別動!周家的人就在外面!"
壯漢被唬住,乖乖交出鑰匙。陳三兒解開周文瑾,二人剛跑出幾步,卻見礦道另一頭火把通明——綁匪的同伙來了!
"跟我來!"周文瑾拉著陳三兒鉆進一條隱蔽的岔道,"我這些日子暗中觀察,這里通往后山!"
二人跌跌撞撞在黑暗中前行,身后追兵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突然,周文瑾腳下一滑,摔進一個淺坑。陳三兒正要拉他,追兵已經趕到,明晃晃的刀尖直指二人咽喉。
千鈞一發之際,礦道深處傳來一聲巨響,接著是雜亂的腳步聲和喊叫聲。
"不好!礦道塌了!"追兵們顧不得二人,轉身就跑。
陳三兒趁機拉著周文瑾繼續逃命。七拐八繞后,終于看到一線天光——是個通風口!二人攀著突出的巖石爬出去,發現已經身處后山。
回到周府,周文瑾道出原委。原來他在古籍中發現一種從硫磺礦中提金的秘法,被當地礦霸得知后囚禁逼問。
"多虧陳師傅相救。"周侍郎感激不盡,"不知如何報答?"
陳三兒笑道:"小的只求大人一事——請允許在下繼續為公子梳頭。公子的頭發,可是難得的好料子。"
眾人大笑。陽光透過窗欞,照在周文瑾新梳的辮子上,烏黑發亮,再無硫磺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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