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的冬天,寒風卷著煤灰撲打著新兵連的窗戶。我,一個剛從城市踏入軍營的新兵,背脊挺得筆直,迎接著軍旅生涯的第一場風暴。指揮排的王排長,一個臉龐黝黑、眼神如鷹隼般銳利的漢子,踱步到我面前,目光像帶著倒刺的鉤子,把我從頭到腳刮了一遍。他的聲音不高,卻像冰錐扎進骨頭縫里:“呵,大城市來的?細皮嫩肉,一看就是蜜罐子里泡大的少爺秧子!這身軍裝,你扛得起嗎?”
他這話不是第一次說。從踏入營門起,他審視我的目光里就摻著一種近乎固執的偏見。隊列訓練,我動作稍顯生硬,他嗤笑:“花架子!城市兵就是繡花枕頭!”體能考核,我拼盡全力達標,他甩下一句:“勉勉強強,離真正的兵差得遠!”他總愛在訓練間隙,當著全排的面,用他那粗糲的嗓音,一遍遍敲打他認定的“真理”:“你們這些城里娃,從小沒吃過苦,骨頭縫里缺鈣,心窩子里缺膽!當兵?哼,趁早拉倒!”
那種被標簽死死釘在恥辱柱上的感覺,像滾燙的瀝青澆在心上。我咬著牙,把委屈和憤怒生生咽回肚里。訓練場上,汗水浸透軍裝,我逼自己比別人多練半小時;內務整理,棱角必須刀切般分明,容不得一絲褶皺——不為別的,只為證明給他看,城市兵的血,也是滾燙的。
然而,我拼盡全力構筑的堡壘,終究沒能抵擋住他蓄勢已久的一擊。那天下午,營部命令下達,調我離開指揮排,去連隊當一名普通士兵。命令是王排長親自宣布的。他背著手,站在隊列前,目光掃過我,嘴角似乎掛著一絲難以察覺的、勝利者的弧度:“營部廟小,供不起你這尊‘大佛’。去連隊吧,那里才是‘鍛煉人’的好地方!好好摔打摔打你那身城里帶來的嬌氣!”他特意在“鍛煉人”三個字上加了重音,字字如錘,砸得我耳中嗡嗡作響。周圍的空氣瞬間凝固了,戰友們投來的目光復雜難辨。我沉默地收拾著行裝,手指捏得泛白。鋪蓋卷很沉,壓在肩上,更壓在心里——那是被徹底否定的屈辱,是“城市兵”三個字烙下的、火辣辣的印記。
連隊的日子,與營部相比是另一重天地。訓練強度陡增,生活條件更為艱苦。白天的摸爬滾打耗盡體力,夜晚熄燈號響過,營房沉入黑暗與鼾聲。當別人沉入夢鄉,我卻悄悄擰亮了那盞小小的手電筒。微光如豆,只能照亮方寸書頁。我在被窩里蜷縮著,翻動那些從營部帶來的、已被翻得起毛卷邊的數理化課本和軍事理論書籍。高中那點微末的基礎,此刻成了我唯一的武器。空氣悶濁,汗味彌漫,眼睛酸澀得幾乎睜不開,但心底那團被王排長那句“嬌氣”點燃的火,卻越燒越旺。我一遍遍咀嚼著他在營部最后那句帶著嘲諷的話:“指揮排?那是動腦子的地方!你這樣的,還是先去連隊把力氣活干明白吧!”這話像鞭子,抽得我靈魂發燙。好,動腦子是吧?那我就用腦子,把這條路劈開!
日子在汗水與書頁的翻動聲中悄然滑過。終于,入伍第三年,全軍院校招考的消息如春風吹來。考場如戰場,筆尖沙沙作響。當錄取通知書真真切切地躺在手中時,那薄薄的紙片仿佛有千鈞之重。軍校!這兩個字像一道光,刺破了長久籠罩的陰霾。報到前夕,我最后一次路過營部。遠遠地,似乎瞥見王排長站在門口,身影在夕陽下拉得很長。我沒有停留,也沒有回頭。腳下的路,終于拐向了屬于我自己的方向。
軍校淬火,提干任職,從基層一步步扎實前行。轉眼二十三年光陰飛逝,軍裝換成了警服。我以團職干部身份轉業,回到生我養我的城市,最終在市公安局某分局副局長的崗位上扎下根來。生活歸于一種沉穩的節奏,那些軍旅往事,包括那位嚴厲到苛刻的王排長,已漸漸沉淀在記憶深處,蒙上了時間的微塵。
直到那個異常忙碌的下午。辦公桌上的電話急促響起,是人事科長老陳的聲音,帶著幾分公事公辦的腔調:“李局,城西派出所新調來的所長今天正式報到,按照程序,他來向您做初次工作匯報。人已經到樓下了。”
“好,請他上來吧。”我放下電話,順手翻開桌角等待簽閱的一摞文件。腳步聲由遠及近,沉穩地叩擊著走廊的地磚。辦公室的門被輕輕叩響。
“請進。”我應道,目光仍未離開文件。
門開了。一個穿著嶄新警服、身材依舊敦實的身影走了進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拘謹。他習慣性地挺直了腰板,聲音洪亮地報告:“李副局長,城西派出所所長王鐵柱前來報到!向您匯報近期轄區治安狀況及下一步工作思路!”這聲音,這名字,像一道突如其來的閃電,瞬間擊穿了二十多年的光陰壁壘!我猛地抬起頭。
站在我面前的,正是王鐵柱!當年那個視我如眼中釘、斷言我吃不了苦、親手將我“發配”連隊的王排長!時光在他臉上刻下了深深的溝壑,鬢角染上霜白,曾經銳利如鷹隼的眼神,此刻被一種復雜難言的情緒所覆蓋——有瞬間的難以置信,有瞬間的慌亂,隨即被強行壓抑成一種下級面對上級時該有的恭敬。他顯然也認出了我,那短暫的錯愕,那微微收縮的瞳孔,以及喉結不自然地滾動,都泄露了他內心的驚濤駭浪。辦公室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只有墻上掛鐘的秒針在“嗒、嗒、嗒”地走著,聲音被無限放大,敲擊在兩個人的心上。他手中那份準備匯報的材料,邊緣被他無意識地捏緊,起了細微的褶皺。二十三年前那個冬日寒風中宣判我“不行”的排長,此刻正挺直地站在我的辦公桌前,以派出所所長的身份,向我——他當年口中那個“嬌氣”的城市兵——匯報工作。
我看著他,萬千感慨如潮水般涌上心頭,最終只化作一個平靜的點頭:“王所長,請坐。工作慢慢談。”我的手指輕輕拂過桌面上那份關于城西派出所的警力配置報告,指尖觸到冰涼的桌面。二十三年的光陰,像一道無聲的洪流,將我們沖刷到此刻的位置。當年那場看似不公的“發配”,那無數個在連隊汗水和手電筒微光下死磕的夜晚,此刻竟隱隱顯露出命運另一種深意。
這漫長的二十三年,起點竟源于他當年那句“你們城市兵,根本吃不了苦”。他當初的偏見,像一塊粗糲的磨刀石,磨掉了我的稚嫩,也磨礪出我骨子里不肯認輸的硬氣。當年那盞豆大的手電光,不僅照亮了課本上的公式定理,更在心底點燃了一簇倔強的火苗——它支撐著我在連隊的泥濘里站穩,更推動著我一步步跨越了那道曾被宣判為“不可能”的軍校門檻。
此刻,望著眼前這位舊日排長復雜的面容,那些曾經的委屈與憤懣,竟奇異地沉淀下來。命運給我們開了個巨大的玩笑,卻也用一種近乎殘酷的方式,證明了人生的路,從不在別人的舌尖之上。那些壓向我們的石頭,終將成為墊腳的基石,只要你,不曾真正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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