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光緒三十二年（日本明治三十九年，公元1906年）至宣統二年（明治四十三年，公元1910年），日本學者足立喜六應聘于陜西高等學堂（即陜西大學堂，西北大學前身），任教習。在教學期間，他利用自己的數學、物理知識，對西安及其附近的歷史遺跡進行實地考察，并做了測繪，歸國后，寫就《長安史跡研究》一書。該書作為東洋文庫的論叢出版問世，日本史學界的那波利貞為其寫序，肯定了它的學術價值。

足立喜六并非專門從事歷史文獻研究的文史家，只是一位自然科學工作者，在運用史料及所作考證上多有訛誤，但我們絕不能以此苛求足立，這部著作自有其學術價值所在。

對長安歷史遺跡的記述和研究，早在宋代就有了相關的著作，但進入近代卻一度中斷了。足立的這部著作填補了這一空白，并通過實景拍攝、制版印出的方式，把清末的實際情況詳細地記錄下來，尤見珍貴。在下面的選文中，我們將跟隨足立一個世紀以前的文字和照片，回顧舊時代西安的面目。

足立喜六熱愛西安文化

文|車寶仁

清朝末年，在西安周圍地區，有一個日本人匆忙的身影，有時疾行在坎坷的小路上，有時攀登于陡峭的山坡，以仰慕的心情去參觀破敗的古代遺址，進行一絲不茍的勘測和研究。他就是足立喜六，在近代的外國人中，是熱愛西安文化，研究最早、成就最高的學者。

“戊戌變法”雖遭鎮壓，但隨后，請廷不得不“廢料舉，興學校”，變法在教育方面改革未失敗。1902年，清末光緒皇帝御筆朱批在西安創建陜西大學堂，1905年改為陜西高等學堂。辦新學急需新型教師，于是向日本聘請。足立喜六是日本靜岡縣人，生于1871年，1898年在東京高等師范畢業，后在某師范學校任教。他積極報名，希望來中國。日本教育會選拔上他，1906年1月，陜西高等學堂聘任足立喜六，時間4年。他非常高興，立即準備行裝，時年他35歲。

當時由日本來中國內地很不容易，路途竟用了三四十天。他先乘海上輪船到上海，由上海乘輪船溯長江而上到漢口，再乘火車到鄭州，然后乘坐馬車緩慢西行，一路崎嶇不平，車輛搖晃顛簸，有幾百里是高山深谷，坡陡路滑，十分危險，行走了十幾天，才到西安。他教數學理化，住在東柳巷，門前寫著“東教習足立公館”。他抓緊課余時間，學習研究西安文化，在當時是十分難能可貴的。

當時陜西地區交通極其落后，沒有鐵路、公路，而是坎坷不平的土路，天晴則塵土飛揚，陰雨則泥濘不堪，最好的交通工具是馬拉木輪車，車行很慢又頓挫難耐。足立氏曾到西安及關中地區，如周至、興平、禮泉，乾縣等地，往返需要幾天，據他講，考察武關與山堯關，光是在山中穿行就需要十多天，許多地方是要步行的。他經常要頂烈日、冒酷暑，陷嚴寒，沖風雪，飽受風餐露宿之苦。從他所拍攝的照片看，多是冬季所攝，而清末時冬季比現在要嚴寒得多，可見當時的辛苦。

他當時考察，語言不通，人地兩生，一個人不行，必須雇翻譯、向導、仆從車馬等，需要高昂的費用。還有，當時的古跡，經千百年人為破壞和風雨剝蝕，已面目全非，千瘡百孔，加之記載錯誤，遺址難尋，其考察研究的難度可想而知。

足立氏的研究對西安文化有獨特的貢獻。他帶來照相機，給西安地區的古跡較早地大量攝影，清末的西安還沒有沖洗膠卷的店鋪，可能要到上海或日本去沖洗。僅他在《長安史跡研究》一書中就收了170多張照片，這是近代西安較早的照片，彌足珍貴。如今關中西安文物古跡的歷史照片，多使用足立氏所攝的照片。

他給許多古跡，繪圖并作詳細記載。經過百年的滄海桑田，那些古跡至今，已面目全非，這些材料，成為僅存的清末史料。

足立氏最早使用近代最先進的儀器去測古跡的長寬高度，經緯度等。而且用科學的方法精確計算，如用三角函數去計算。比較精確地計算漢尺、唐尺、清尺與日本曲尺及米尺之間的折合關系。用準確的數據去研究西安古跡。這些都是前無古人的。

足立氏在西安4年，回國之后依據實際調查又研究20多年，于1933年出版了《西安史跡研究》一書。

關中的形勢

文/（日）足立喜六

一、長安概況

以長安為中心的一帶地方，即所謂關中四塞之地。其地適當《禹貢》之雍州，西周之王畿，秦朝之內史，西漢之司隸。自魏晉以來雖失去全國首都的地位，但仍稱作（雍州）京兆郡。中國歷代在這里奠都的，計有周（鎬京）、秦（咸陽）、西漢、前趙、前秦、后秦、西魏、北周、隋、唐等王朝，歷時共一千一百六十年。其中漢唐時代的長安，尤其是唐代的長安，是最為隆盛的。因洛陽被稱為東都，長安與之相對，稱作西都或上都。

中國是世界上的古老的國家。漢族在距今四千五六百年前的上古時代，已建國于黃河沿岸，造書契，定歷法，并有唐虞的黃金時代出現。這種原始文化到了將此地稱為王畿的周代，有了顯著的進步。至漢唐時期復與輸入印度西域文化相結合，更加發達。中國文化達到其頂點，同時也成為當時世界文化的中心。

中國四千年文化的精華，實即此地漢族的活動。同時，也可以說是長安的歷史。自唐代滅亡后，中國的文化中心逐漸向東南轉移，長安遂成為一個地方性的都會，不過殘留著往日的名稱而已。其后經過一千余年漫長的歲月，特別是其間王朝的興亡，胡人的侵入和亂賊的掠奪，致使這個名都的遺跡幾乎湮滅無聞。但若親訪其地，踏查訪古，其一木一石皆潛藏千古之色，仿佛可以看到昔日長安城的情景，使我們不禁感慨萬千。

二、關中

長安所在的關中，是一個南北五十里，東西四百里的大平原，周圍環繞著南山、北嶺兩大山脈。秦漢時代，因東有函關（函谷關），西有散關，南有武關，北有蕭關，四塞為固，所以被稱為關中。

西安附近史跡圖

三、秦嶺山脈

岷山作為雪嶺的一個支脈，從中亞細亞向東蜿蜒，進入陜西境內后，被稱為秦嶺山脈。秦嶺高達數千尺，廣袤千余里，重巒起伏，是關中南面的屏障，故又名南山。南山山脈大體上可分為三個部分：西部為太白山，中部為終南山，東部為驪山、大華山及小華山。華山山脈延伸至東北，迫近黃河之處，就是有名的潼關。

四、峣關與武關

越過秦嶺山脈，有東西二條道路：東道自藍田縣越藍關（峣關），在深谷與群峰之間穿行十余日，經武關，出龍駒寨，順漢水而下，可抵達湖北省。漢高祖大破秦軍，直沖關中即由此道。不知從何時開始，韓愈貶潮州時在途中所寫的“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詩句，也被刻在了山間的石崖上。今日經過此山，不禁悵然念之。

終南山五臺的溪谷風景

五、蜀之棧道

翻越秦嶺的西道即所謂蜀之棧道。通過寶雞縣的大散關后，在千山萬壑之間只有崎嶇的羊腸小道。有時須上到數千尺的云表，有時則要下至數百仞的深谷。攀越懸崖，翻越棧道，經過漢中，才能到達四川成都。其行程約需三十余日。三國時代，諸葛亮抱定由蜀恢復中原的雄圖，曾出兵至五丈原。唐玄宗蒙塵奔蜀時，吟詠“劍閣橫云峻”的詩句。所有這些往事，都發生在蜀道上。

六、北嶺山脈

岷山在陜西西部分一脈蜿蜒趨于東北。隴山聳立于西端，有秦代隴關的遺址，是從關中至甘肅的必經之地。隴山的東邊是岐山，東北方是梁山（唐高宗乾陵），又有九峻山（唐太宗昭陵）與嵯峨山（唐德宗崇陵）相互峙立。由此向東，紫金山（唐懿宗簡陵）、金甕山（唐順宗豐陵）、金幟山（唐憲宗景陵）、堯山（唐穆宗光陵）、金粟山（唐玄宗泰陵）等峰巒疊障，直達于黃河。這是關中的西北屏障，總稱為北嶺山脈，又稱為北山。

從終南山的南五臺望秦嶺

七、渭水

渭水發源于甘肅臨洮，從關中平原的中央向東奔流，至潼關流入黃河。滔滔濁流，未嘗澄清。因泥沙壅塞，水流受阻，河道經常發生變化，甚至造成水患。此河只有成陽以東河段可通舟楫。河中船只，方形平底，宛如浮箱，既沒有柁，也沒有櫓，并缺乏篷帆等設備。船中央設立板棧，系鈴數十。船公站在船上擊鈴指揮，眾水手曳船索尋淺瀨而行，其狀態不僅頗為奇觀，而且行進速度緩慢。如果讓生性暴躁的日本人來從事這項一工作，費日多而行程慢，早已氣餒了。然而此處卻用這種船從事運輸，搬運山西的煤炭（黑炭）、焦炭（骸炭）、白鹽（山鹽）等物，供給西安和成陽等地的市場。

八、南北諸水

渭河流域甚廣，匯集關中南北諸水，故水量逐漸增大。由南山流入渭水的河流，在西安以西有豐（灃）水、澇水、黑水，在西安之東則有灞水、浐水。這些河水皆為細流，大體上入冬后就干涸了，但有些河水常清洌可掬。由北山注入渭水的河流，因為都是從黃土地層中長流而來，故逐漸溷濁。水勢雖大，但難通舟楫。其中武水、涇水、清水尤為著名。其他諸水如洛水并合關中東北地方諸水，過同州西至潼關西北與渭共同匯入黃河。黃、渭、洛三水輻湊之處，稱為三河口（此洛水與河南省的洛水不同，不可混同視之）。

西安近郊地形圖

九、關中的地勢

渭水流域，也就是人們通常所說的關中平原，一般都是平坦的田野，但有三個高原東西綿亙，與渭水平行，其高度不過十丈至二十丈。具體說來，一是沿南山之陰斷斷續續的高原，原上多為古代有名的園囿、勝景之地；二是北山之陽的高原，依山勢而呈現出山麓野地的狀態；三是渭水北岸的高原，東端自高陵縣，橫跨涇水，經咸陽、興平、武功諸縣而至于岐山一帶。在這個高原上，散列著周漢以來許多帝王、名臣的陵墓。

十、關中的氣候

由于南山山脈可屏蔽東南風，北山諸嶺又能防止塞北烈風，因此，關中氣溫即使是在盛暑時節，也不過攝氏三十五度。至于嚴寒的冬季，很少有下降到零下四五度的。當四、五月間南風初至時，經常連續下雨十余日。而當九、十月之交，北風漸起，亦常會下一個來月的連陰雨。這是長安的雨季，道路泥濘，淹沒車輻，甚至足以杜絕行人交通。過了這些時節，很少下雨降雪，風塵也比較少。那種北風卷起塵土，掩蔽天日的暗淡光景，在這里是很罕見的。

十一、沃野千里的天府之國

關中地方，一般寒暑順適，空氣清澄，干濕得宜。從上古之時，即開稼穡之道。平原自不待言，就連高原、山腹都已開拓。其耕耘之時役使牛馬，耕作方法極為粗雜，很少施用肥料。但因地土肥沃，高粱、麥菽之豐饒，與城西白菜、西瓜之甘美，足以使人稱道。五、六月間，眺望西安郊區，早熟的小麥在阡陌間泛起黃色的波浪，火紅的罌粟花點綴其間，顯得十分美觀。在滴綠的白楊樹下，驢馬懶洋洋地拉著水車，給高粱地澆水。秋冬時節，夕陽輝映在終南山上，不時傳來驅羊牧童的歌聲，非常有趣。拾啄落穗的鴻雁成群交飛，顯示出毫不畏懼行人的樣子。總之，在此可以追懷上古時代的純樸之風。同時可知“被山帶河，沃野千里，天府之國”的說法并非過譽之詞。

如上所述，關中外有天險不拔的要隘，內有天賦無盡的富藏，寒暑宜時，風光尤佳。所以，它成為千余年間帝王的都城所在，以及群雄爭奪的中心，決不是偶然的。

選自《長安史跡研究》

（日）足立喜六 著

王雙懷、淡懿誠、賈云 譯

文章選自《長安客》8月刊“印象”欄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