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急診室的白光刺眼如刀,空氣里漂浮著消毒水與隱約血腥的混合氣味。一個滿身污垢的流浪漢蜷縮在角落的長椅上,痛苦地喘息,喉間發(fā)出破風箱般的嗬嗬聲,粘稠的穢物沾染了前襟。人群如潮水般自動退開,在他周圍形成一個尷尬而冰冷的真空地帶。他渾濁的眼睛里只有一片茫然無助的荒原。我心頭微動,終是上前,掏出紙巾想替他擦拭。指尖尚未觸及,一只粗糙黝黑的大手已穩(wěn)穩(wěn)接過了紙巾。抬頭,是護工老陳。他眼神平靜,毫無波瀾,仿佛眼前只是一個需要幫助的普通人。
“我來吧,你手生。”他聲音低沉,動作卻出奇輕柔。他扶起那沉重的頭顱,小心擦去污跡,又端來溫水,一勺一勺喂進那人干裂的唇間。水流順著嘴角淌下,他立刻用袖口拭去。那流浪漢眼中茫然的荒原里,竟似滲入一絲微弱的暖意,枯槁的嘴唇無聲地翕動了一下。老陳只是點點頭,低聲說:“命里的傷疤,別捂著,得透透氣才結(jié)痂。”那一刻,我怔立一旁,第一次真切地觸摸到“渡人”的體溫——它并非高懸云端的施舍,而是俯身塵埃,以最樸素的雙手,傳遞一份對陌生生命的尊重與托舉,使那沉溺于泥淖的靈魂,得以暫時觸碰到一點岸的堅實。
渡人者,并非凌波虛步的圣者,不過是甘愿以血肉之軀為橋,讓迷途者踩著自己,從冰冷湍急的濁流里,一步一步跋涉而出。
父親生命的最后時光,被禁錮在腫瘤病房那張窄小的鐵床上。病魔如貪婪的藤蔓,日夜抽吸著他殘存的氣力,也纏繞著我的心。看著他因劇痛而扭曲的面容,聽著他壓抑的呻吟,一種巨大的無力感如沉重的鉛水灌滿胸腔。我笨拙地為他按摩浮腫的雙腿,指下是松弛皮膚包裹的嶙峋瘦骨,觸感陌生而驚心。一日,他因注射藥物反應(yīng)劇烈,嘔吐不止,狼狽不堪。清理污物時,他枯槁的手突然死死抓住我的手腕,眼神里交織著絕望的羞恥與深不見底的痛楚:“兒子…爸…爸太拖累你了…”那聲音微弱如游絲,卻像燒紅的針,刺穿了我強撐的鎮(zhèn)定。酸澀猛然沖上鼻腔,我?guī)缀跻谒媲氨罎ⅰ?br/>老陳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門口,他默默接手了清理,動作沉穩(wěn),沒有半分嫌棄。他熟練地扶起父親,換好潔凈衣物,然后坐在床沿,用溫熱的毛巾輕輕擦拭父親枯瘦如柴、布滿褐斑的手背。沒有言語,只有毛巾擦拭皮膚的細微聲響。他的眼神始終平靜地落在父親身上,像一片深沉的海,包容著所有的痛苦與不堪。父親緊繃的身體竟在他沉靜的擦拭中,一點點松弛下來。老陳這才開口,聲音低沉,仿佛是說給父親聽,又像撫慰著角落里的我:“痛到頂了,就讓它過身,別硬扛。扛著,這苦就長刺了,扎自己也扎旁人。”他粗糙的手掌覆蓋在父親顫抖的手背上,傳遞著一種無聲的、磐石般的力量。
我望著這一幕,心中翻涌的驚濤駭浪竟奇異地平息下來。老陳那沉靜如水的目光,那毫無評判的接納,像一道柔韌的堤壩,悄然化解了我心中那團因無力與恐懼而滋生的焦躁荊棘。原來渡心之道,恰如老陳手中的溫毛巾——并非試圖抹去命運的刻痕,而是以一份無言的懂得與承接,悄然浸潤那些干涸龜裂、無處安放的靈魂角落,讓驚惶找到片刻的港灣。
父親離世后,我如同被抽空了魂魄的軀殼。某日整理舊物,在抽屜深處觸到一個冰涼的金屬盒子。打開,竟是幾支未拆封的胰島素針劑——那是母親生前最后的遺物,她一直瞞著我們嚴重的病情,直至猝然倒下。尖銳的悔恨瞬間刺穿心臟:我忙于自己的小家庭,竟如此長久地忽略了她無聲的呼救!她是否也在無數(shù)個獨自注射的夜晚,承受著如父親般深重的孤寂與恐懼?這遲來的頓悟,像一把生銹的鈍刀,在心上反復切割,痛楚遲滯而綿長。
我陷入巨大的自責漩渦,日復一日被“如果當初…”的念頭啃噬。直到一個暴雨滂沱的傍晚,我蜷縮在沙發(fā)里,窗外電閃雷鳴,屋內(nèi)一片死寂。鬼使神差般,我撥通了老陳的電話。電話接通,我語無倫次,積壓的悔恨與悲傷如決堤洪水,洶涌而出。老陳在電話那端沉默地聽著,只有隱約的呼吸聲表明他的存在。待我泣不成聲,他才緩緩開口,聲音透過電流,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你爹走的時候,是攥著你的手閉的眼。你娘…她最后把針藏起來,就是不想你們看著她受罪。他們心里頭,裝的不是怨,是怕拖累你啊,傻小子。”他頓了頓,一字一句,敲打在我碎裂的心上:“放過自己吧,你渡不了已經(jīng)靠岸的人。你得先把自己,從這苦海里撈出來。”
“把自己撈出來”——這樸素的五個字,如驚雷炸響在混沌的腦海。我握著話筒,久久無言。窗外雨勢漸歇,玻璃上蜿蜒的水痕映著路燈昏黃的光。我慢慢走到母親生前常坐的窗邊舊藤椅旁,輕輕撫摸著冰涼的藤條。那一刻,一道從未有過的清明驟然穿透了厚重的自責陰云:渡己,方是最終的彼岸。它并非對過往責任的逃避,而是以慈悲之刃斬斷自我捆縛的繩索,在深淵的倒影里認出自己同樣值得被救贖的容顏。 唯有停止在悔恨的泥沼中無望掙扎,將這份痛徹心扉的領(lǐng)悟,化為對生者更深的珍視與善待,才是對逝者最大的告慰,亦是對自己生命最莊重的承諾。
再次走進醫(yī)院,消毒水的氣味依舊。長廊盡頭,又見老陳的身影。他正推著一位坐輪椅的老者,在灑滿夕陽余暉的窗邊緩緩前行,低聲說著什么。老者布滿皺紋的臉上,竟綻開一絲微弱的笑意。陽光勾勒出老陳佝僂卻沉靜的輪廓,宛如一座靜默的橋。
我靜靜看著,心頭一片澄澈的暖意。老陳用他布滿老繭的雙手,于這生死的隘口,無聲地詮釋著最深的慈悲:渡人,是伸出手臂的微光,照亮他人幽暗的河道;渡心,是化作堅韌的堤岸,承接驚濤拍打的無助;而渡己,則是最終解開自身枷鎖的頓悟——唯有當靈魂的舟子不再沉溺于自縛的漩渦,方能真正升起那面自在的風帆,于蒼茫的人世苦海上,從容駛向那遼闊的彼岸。 生命的長河奔涌不息,這三重的泅渡,便是我們穿越激流險灘,最終與自己、與世界達成慈悲和解的永恒航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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