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自朱迪斯·巴特勒《生產·第八輯》(哀悼與憂郁)何磊譯 江蘇人民出版社 2012年版
一
在《哀悼與憂郁》(“Mourning and Melancholia”)一文中,憂郁最初似乎是一種異常的哀悼:沉溺于憂郁的人否認自己失去了某一對象,并且拒絕悲傷、拒絕哀悼。逝去的對象(“逝者”)可能是他人,也可能是理想;而所謂哀悼,正是為了擺脫自己依賴逝者的情感(attachment)。
這一對象神秘地得以保留,成為此人精神世界的一部分。其結果則是:憂郁似乎遮蔽了社會世界,并由此出現了一個矛盾的內在世界。如何依據社會領域解讀憂郁?[1]具體而言,社會如何管控精神世界?如何據此理解憂郁?對此,我們沒有現成的解答。
然而,要想說明憂郁,我們就必須說明:精神世界與社會領域究竟如何相互影響、相輔相成。因此,憂郁有助于我們理解社會領域如何建立、如何維持;我們終將認識到,社會領域之所以能夠形成,不僅需要利用人們的精神世界,還需要使之受制于一系列憂郁的矛盾心理。
于是,憂郁讓我們回想起“轉向”:這一比喻開啟了精神的話語。在黑格爾哲學中,“轉向自身”意味著禁欲與懷疑論式的自我反思,而這正標志著“苦惱意識”(unhappy consciousness)。
在尼采哲學中,“轉回自身”意味著收回或否認自己的所作所為,意味著面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某人因感到羞恥而退縮。在阿爾都塞哲學中,行人轉身面向法律的召喚;這既是自我屈從的轉向,又是自我反省的轉向——在“轉向”的那一刻,行人成為具有自我意識的“主體”,法律塑造了他的“自我意識”。
依據弗洛伊德關于憂郁的解釋,一旦愛慕失去了對象,它就會使自身同時成為愛慕、憎恨乃至敵意的對象,自我于是“轉向自身”。然而,以自身作為對象的“自我”究竟是什么?使自身成為對象的“自我”與身為對象的“自我”是否相同?由于“自我”不大可能出現于憂郁之前,所以這一“自我反思”在邏輯上不能成立。面對失去,憂郁的回應以“轉向”為標志,它使自我轉向自身,成為自身的對象;只有轉回自身,自我才能成為自身的可感對象。此外,在憂郁癥中,依賴原對象的情感轉向自我,而在轉向的過程中,上述情感依賴經歷了根本的改變。由對象轉向自我的過程中,愛慕變成了嫌惡;不僅如此,自我也成為了“心靈”的對象(psychic object)。
人們有時候會將這一精神空間稱為“內在”空間,事實上,這種表述方式正是依據了憂郁的“轉向”。
由對象至自我的轉向過程產生了“自我”,自我取代了逝者。這是一種比喻意義上的“產生”:其產生原因正是意圖替換逝者的心理沖動。在憂郁癥中,自我取代了對象;不僅如此,這一取代過程還將“自我”樹立為應對“失去”的必要反應或“防御”措施。由于自我(ego)是“其遺棄的‘對象投入’(object-cathexes)之凝結”,它也就成了“失去”歷程的沉淀產物;自我是長期替換關系的沉淀,也是“自我”(self)從比喻功能成為本體效用的轉變結果。
然而,自我無法成功取代對象。相較于逝者,自我是拙劣的替代品。它無法完全取代對象,因為它終究只是替代品。自我的困境導致了“矛盾”(ambivalence),而矛盾正是憂郁癥的特征。由對象轉向自我的過程永遠無法徹底完成;《論自戀》(“On Narcissism”)的導論中指出,此過程將按照對象來塑造自我;轉向過程還涉及到一個無意識的信念:自我可以補償所失。
事實上,自我無法完成這一“補償”,于是它就暴露出自身脆弱基礎中的斷層。
我們是否接受這一說法:自我由對象轉向自身,換言之,如同轉動方向盤一般,自我將自己的激情由對象轉向自身?轉移投入的“自我”與成為對象的“自我”,兩者是否相同?自我成為對象,它是否因此而經歷根本改變?“投入”(investment)與“情感依賴”(attachment)又意味著什么?這是否意味著一種放浪不羈的欲望:無論對象如何,它總能保持活力?表面上,“自我”開啟了“轉向”、轉移了“情感依賴”——而事實上,是否正是這一“轉向”產生了“自我”、塑造了“情感依賴”結構呢?
這一轉向是否可能?“轉向”試圖補償的“失去”無法彌補,對象也無法修復;事實上,“失去”成了一個晦澀難解的前提條件,它使“自我”得以產生。自我知道有所失去,因此從一開始,“失去”就困擾著“自我”,而它也建構了“自我”。弗洛伊德指出,哀悼“宣告”了逝者的“失去”或“死亡”,而憂郁癥卻無法“宣告”失去。[2]憂郁癥正是否認“失去”的產物。“失去”先于語言、先于“宣告”,它正是語言的限制條件:只有將“所失”排斥于語言之外,語言才可能產生。因此,弗洛伊德在《自我與本我》中最終承認,憂郁癥使哀悼得以進行。
無法宣告“失去”,意味著自我已經“撤銷”或“吸收”所失之物。顯然,情況并非如字面所示:自我將對象“吸納”入自身,仿佛自我是某種先于憂郁的避難所。心理學話語假設了一種穩固結構,并且假想出心靈的“內在世界”及其各個“組成部分”。此類話語未能把握要點:正是由于憂郁,“心靈”(psyche)才成為“內在”;正是因為憂郁,人們才能運用此類“地形結構”比喻描述“心靈”。
由對象至自我的轉向過程區分出對象與自我、外在與內在;“轉向”標志了區分、分離與失去,“轉向”塑造并開啟了“自我”。因此,盡管這一轉向無法用“自我”取代“對象”,但是它卻足以表明并維持“自我”同“對象”的區分。于是,所謂“自我”與“對象”、“內在”與“外在”的區分,看起來是“轉向”假設的區分,實則正是它所產生的區分。
如果尚未成形的自我可以由對象轉向自身,那么它似乎就必須由尚未成形的外部現實轉向內心世界。然而,這種說法無法說明,其解釋所憑借的“內”、“外”部區分究竟是什么。事實上,我們無法脫離憂郁的背景來理解所謂“內”、“外”部區分。在下文中我想說明:憂郁癥如何催生“內在世界”,它如何產生一系列“地形結構”式的虛構想象,藉此塑造心靈世界。
如果說,憂郁的“轉向”區分出了“內”、“外”部世界,那么,憂郁癥就在心靈世界與社會世界之間樹立了可變的邊界。我希望向大家揭示:這一邊界依據了主流的社會管理規范,它劃分并控制著人們的精神領域。
二
借助“轉向”比喻,愛慕、欲望或力比多情感將自身作為對象,這一說法再次說明了“主體形成”過程(subject formation)在比喻意義上的開端。
弗洛伊德在文中假設,“愛慕某一對象”發生在先,只有在失去對象時,才會出現憂郁。但如果我們仔細思考這一說法就不難發現,弗洛伊德已經闡明:沒有憂郁,就不可能有自我;而且,自我的“失去”建構了自我。從一開始,能夠解釋這一關系的敘事語法就極度令人困惑。
憂郁癥不是一種可以輕易復述的精神進程,我們無法憑借合適的解釋框架來復述它。我們能夠提出的任何解釋都不足以說明憂郁癥的精神進程。之所以如此,因為憂郁癥已經表明,我們能夠運用“內在”比喻說明精神世界,這一事實本身就是憂郁癥的產物。
憂郁癥為精神制造出一系列空間比喻,如“保護地”、“避難所”乃至廝殺角力的“競技場”。
此類比喻無法“解釋”憂郁癥:它們正是憂郁“無中生有”的話語效果。[3]關于良心,弗洛伊德的觀點讓人想起尼采探討良心形成過程時的說法;弗洛伊德認為,良心是一種“力量”(agency)、一個“機構”(institution),憂郁產生并鞏固了良心。
弗洛伊德在文中試圖區分哀悼與憂郁,盡管如此,他所描述的“憂郁”卻一直難以同他所謂的“哀悼”區分開來。例如,他最初認為,哀悼可能是“對失去愛人的反應,或者是對失去某種抽象事物的反應。這種抽象事物取代了人的位置,它可能是某人的祖國、自由、理想等等”(第243頁)。起初,似乎有兩種哀悼:其一,逝者是人,逝者是現實中的人;其二,逝者是真實個體之中的理想,逝者乃是理想。隨著行文的展開,理想的失去、“一種更為理想化的失去”似乎開始同憂郁癥聯系到一起。然而,在哀悼中,逝者也可能是抽象事物或理想,這一抽象之物取代了失去的人。
沒過多久,弗洛伊德就在后文中指出,“憂郁癥也可以是對失去‘所愛’的反應”,而“(同哀悼相比,)我們能指出的不同之處在于,引發憂郁癥的原因是一種更為理想化的失去。”如果人們可以哀悼理想的失去,如果理想可以取代失去的人或者失去的愛,那么,我們就無法主張:憂郁癥之所以與哀悼不同,原因就在于憂郁癥中的逝者“更為理想化”。然而,弗洛伊德又提出了新的區分方式,他指出:在哀悼中,理想可以取代人;而在憂郁癥中,憂郁者“知道自己所失何人,卻不知在其中所失何物?!痹趹n郁癥中,逝者代表的理想似乎是不可知曉的;而在哀悼中,無從知曉的事物可能是人,也可能是理想——這一理想取代了人,并將其確認為“逝者”。
弗洛伊德稱,憂郁癥涉及“失去對象的事實退出了意識領域”。然而,由于哀悼也涉及取代諸如“家國”、“自由”之類的理想與抽象事物,顯然,哀悼也是由“失去對象”引發的;而且,這是一種雙重“失去”:既包括失去的人,又包括用來替換“逝者”的理想。在憂郁癥中,理想遭到排斥,人們無從得知自己在逝者“之中”失去了什么;而在哀悼時,在失去理想的過程“中”,人們則很有可能無法知曉自己究竟失去了誰。
在后文中,弗洛伊德詳細闡述了產生憂郁癥的精神系統,并且進一步說明了,在憂郁中“失去對象的事實退出了意識領域”意味著什么。他寫道,“力比多拋棄了無意識的對象呈現(Ding vorstellung)”(第256頁)。[4]“對象呈現”并非對象本身,它只是力比多投入的痕跡;相較于對象而言,它只是替代物與衍生物。在哀悼過程中,隨著時間的流逝,人們逐漸擺脫了對象的痕跡及其難以勝數的“鏈接”。
而在憂郁癥中,由于存在著關于“對象”的矛盾,人們也就無法逐漸擺脫力比多情感依賴。相反,“圍繞著對象,始終存在著無數獨立的斗爭,愛恨情仇廝殺角力;一種沖動試圖不再向對象投入力比多,另一種沖動則又試圖維持力比多對抗攻擊的局面?!备ヂ逡恋轮赋?,我們可在“回憶事物的蛛絲馬跡中”發現這一奇怪的角力。
對于任一“自我”的愛慕情感而言,矛盾可能就是此類情感的特征;或者,矛盾可能“源自于極有可能失去對象的經歷”(第256頁)。然而,上述后一觀點意味著:矛盾也可能源自于失去,而且,“失去所愛”的經歷催生了針對對象的矛盾情感,以此作為告別對象的步驟之一。[5]果真如此,憂郁癥(面對“失去”的矛盾反應)可能就與“失去”緊密相連,于是憂郁癥中也就包含了哀悼。弗洛伊德曾指出,憂郁癥源自于“失去對象的事實退出了意識領域”;對此,他依據“矛盾”詳細闡述道:“由矛盾引發的所有掙扎都已從意識領域撤回,直到產生典型的憂郁癥后果為止?!泵芤呀洺坊兀╡ntzogen),它只能在憂郁癥里表現:精神的各個方面處于矛盾的關系之中,而且各自懷有相互對立的態度。
弗洛伊德將矛盾的精神表現稱為“自我的一部分同‘批判機構’(critical agency)之間的齟齬”;他試圖藉此說明“超我”的形成過程,以及“超我”同“自我”之間的對立關系。因此,矛盾的出現先于“超我/自我”這一精神結構;矛盾的憂郁表現是“超我/自我”結構的前提條件。如果矛盾是憂郁癥的特征,如果在退出意識領域之后,矛盾表現為“自我”與“超我”的對立,那么,我們就無法借助“超我/自我”這一結構來解釋憂郁癥。這一內在結構只能偏頗地解釋憂郁癥,因為它本身就是憂郁癥的產物。沃爾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指出,憂郁癥能產生空間效果,它可以讓時間翻轉、凝滯,這就使“地貌”(landscape)成為其獨具特色的產物。[6]根據弗洛伊德的說法,憂郁癥產生了“地形結構”;我們不妨將此類“地形結構”視為心靈的“空間地貌”。
矛盾已完全從意識領域撤回,“直到產生典型的憂郁癥后果為止”(第257頁;bis nicht der für die Melancholie charakteristische Ausgang eingetretenist[第211頁])。憂郁癥特有的“出口”或“起點”究竟是什么?弗洛伊德寫道,“大家都知道,這就在于受挫的力比多投入最終拋棄了對象,只為退回自己最初的起點,回到它在‘自我’中的位置?!边@段話的翻譯不夠準確,原文的意思是,憂郁癥試圖用“自我”取代“力比多投入”,它試圖讓力比多投入回到起點:拋棄受挫的力比多投入,只為了使它返歸“自我”(aber nur, umsich auf die Stelle des Ichs ... zurückzuziehen),而“自我”正是這一受挫情感的出發點(von der sie ausgegangen war)。
在憂郁癥中,力比多投入轉向關注自身(um sich auf die Stelle des Ichs ...zurückzuziehen),換言之,自我使自身返歸最初的出發點。自我中的這一“位置”同自我本身并不相同,但它似乎代表了力比多的起點與開端(Ausgangspunkt),也代表了力比多返歸的憂郁所在。當力比多返回自身的起點時,當力比多返回它在自我中的“位置”時,它的憂郁領域就出現了。
弗洛伊德將力比多的回歸稱為“撤回”(withdrawl):“收回”或“折返”(zurückziehung);而在以下這句話中,他又將其稱為“逃逸”(flight):Die Liebe hatsich so durch ihre Flucht ins Ich der Aufhebung entzogen(第210頁)。[7]譯者蹩腳地將這句話譯為“愛慕遁入‘自我’,因而免遭滅頂之災”(第257頁),譯成“免遭滅頂”并不準確。德文“entzogen”在前文中譯為“撤回”,而“揚棄”(Aufhebung)也是眾所周知的難譯術語——在黑格爾的哲學話語中,它包含了許多含混晦澀的意思:取消而不消滅;中止、保持、克服。愛慕逃逸至“自我”之中,它收回并帶走了自身的揚棄形式與變化形式,使其成為精神領域的事物。在此,愛慕所逃離的“滅頂之災”并非由外力造成;實際上,愛慕本身收回、帶走了對象的毀滅,并使之成為自己的毀滅。藉由哀悼,“揚棄”并未切斷同對象的聯系,它也未能改變對象;實際上,這一積極、否定、改造性質的“揚棄”運動進入了“自我”。愛慕遁入“自我”,其“逃逸”過程將“揚棄”從外部現實中撤回,并將其儲藏至“自我”內部;它還開拓了一個內在的“地形結構”,從而使改頭換面的矛盾在其中得到表達。于是,矛盾的撤回使“轉變”得以成為精神事物;確切地說,矛盾的撤回制造出無中生有的“精神地形結構”。
在下一句話中,弗洛伊德又將此“逃逸”或“撤回”稱為“回歸”(regression),它讓憂郁癥得以在意識中重現:“在力比多回歸之后,這一過程可以進入意識;在意識領域,它將表現為自我一部分同‘批判機構’之間的沖突(und repr?sentiert sich dem Bewu?tsein als ein Konflikt zwischen einemTeil des Ichs und der kritischen Instanz;著重字體為我所加)。”
力比多的“回歸”包括力比多撤回意識領域,還包括矛盾撤入意識領域。我們可能會以為,這一“回歸”是力比多無法表達的結果。然而,事實可能恰恰相反。只有在撤回的前提之下,憂郁癥才能成為意識。力比多的撤回或回歸在意識中呈現為自我各部分之間的沖突;事實上,只有在撤回或回歸已經發生的前提之下,自我才能呈現為包含各個部分的“自我”。
憂郁癥導致了矛盾的撤回或回歸;在表現為相互齟齬的自我各部分之后,矛盾進入了意識領域;而且,上述矛盾“表現”以撤回為前提——果真如此,那么自我與超我之間的“地形結構”劃分也以憂郁癥為前提。憂郁癥讓人們得以描述精神世界。在此,所謂“揚棄”指的是:重新愛慕對象的替代品,以此克服“失去對象”的遭遇,遭到撤回的“揚棄”重新出現,成為了精神世界的體現?!皳P棄”是取消并保留對象的過程,用弗洛伊德的術語表示,它就是一整套“語詞痕跡”(word-traces),“揚棄”成為了精神世界的精神分析表述。
為什么說,通過“無中生有”地炮制精神“地形結構”,憂郁癥重現了一種本來無法描述表現的矛盾?憂郁癥之中本來就包含了“重現”(representation):“再度呈現”(re-present)無法企及它的對象。更準確地說,憂郁癥是精神“地形結構”得以產生的前提條件;以憂郁癥為前提,產生了相輔相成的超我與自我,也產生了自我本身。盡管精神話語將“自我”描述成力比多的起點,而力比多后來又撤回了“自我”;現在看來,只有在“撤回”已經發生的前提之下,自我才能出現,才能成為意識的對象;只有在此前提之下,自我才能得到描述:無論精神話語會將其描述成出發的起點還是回歸的終點?!俺坊刈晕摇边@一說法試圖描述憂郁癥過程,而事實上,它本身就是憂郁癥過程事后的回溯產物。因此,嚴格說來,這一說法無法描述一個尚未成形的精神進程;只有在憂郁的“撤回”發生之后,它才能出現,才能成為事后的描述。
最后一點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哀悼與憂郁》乃至弗洛伊德其他文章中都充斥著精神“地形結構”,此結構的地位作用何在?盡管人們可能會認為,我們應將其視為精神分析的解釋工具,而不應將其理解為精神分析文本本身的征候。然而,弗洛伊德認為,自我與超我之間的區別可以追溯至矛盾。矛盾首先從意識領域撤回,后來又作為精神“地形結構”重現于意識領域。在此結構中,“自我”分離出了“批判機構”。同樣,論及超我的自責時,弗洛伊德也明確地將良心稱為“重要的‘自我機構’”。
將良心稱為“重要的‘自我機構’(Ich institution)”(第247頁),弗氏顯然運用了社會權力領域的概念作為隱喻。這種說法也顯示,良心之確立、產生、鞏固,實則位于更宏觀的政治社會及其制度背景之中;不惟如此,我們也可以運用隱喻語言理解自我及其各個部分,此類隱喻語言為虛構的精神現象賦予了社會內涵與社會結構。
弗洛伊德在文章開頭堅稱,文中所探討的憂郁癥及哀悼具有毋庸置疑的“心理性質”(第243頁);盡管如此,他也提出了諸多社會概念作為隱喻。此類隱喻不僅描述了憂郁癥作用的“地形結構”,同時也動搖了弗洛伊德的初衷:對精神狀態進行“精神”分析。弗洛伊德描述道,“自我的一部分使自身同另一部分對立,對其進行批判評價,并將其當作對象。”依據他的說法,某種“批判力量”從“自我”中“分離”(abgespalten)了出來。這意味著,這一“批判力量”在此之前尚未同“自我”分離?!白晕摇狈至褳椴煌糠?,此過程究竟如何發生?它似乎是憂郁癥過程莫名其妙、無中生有的其中一幕:力比多投入由對象撤入自我,由此出現了分裂為各個部分的精神世界,也透露出內心的矛盾心理與敵對狀態。這種“地形結構”難道不正是它試圖解釋的現象之征候?除此之外,我們還能如何解釋“內化”(interiorization)形成“心靈”(psyche)的過程?這一過程表現為分裂與對抗,對此我們又作何解釋?精神世界的“地形結構”闡釋源自于憂郁癥、源自于情感依賴的撤回,它使對抗(評判的征兆)成為“地形結構”模型中的必備要素——這種闡釋之中是否蘊含著社會話語的影響?
三
“憂郁癥”指的是如下過程:自我失去了最初的外部對象或理想,它拒絕切斷自身同這一對象或理想的情感依賴,于是將對象撤回,使之進入自我,并用自我取代對象,由此開創了“內心世界”;“批判機構”繼而從自我中分離出來,并以“自我”作為對象。
在一節廣為人知的段落中,弗洛伊德明確指出:“批判機構”針對“自我”的指責十分類似于“自我”可能針對對象或理想的指責。因此,自我同時吸收了針對對象的愛慕與憤怒。憂郁癥似乎是“內化”的過程,我們不妨將其后果理解為某種精神狀態:它實際上以自我取代了自己身處的世界。
因此,憂郁癥的后果似乎就是社會世界的“失去”,而且,內心世界彼此齟齬的各個“部分”取代了外部世界社會成員的相互關聯:“‘失去對象’變成了‘失去自我’,自我同摯愛之間的沖突變成了自我批判活動同‘自我’(認同已經改變了這一自我)之間的嫌隙”(第249頁)。
綜上所述,對象已然失去,自我將其撤回自身。這一撤入“自我”的“對象”十分神秘:它是某種蹤跡,是對象的化身,卻又不是對象本身——畢竟,對象已經失去。對象殘留“撤入”的“自我”并非逝者的避難所,盡管人們有時會這樣描述“自我”?!罢J同改變了”“自我”,換言之,由于自我吸收了對象,由于自我將自身情感投入轉向自身,因此自我發生了改變。然而,這一認同的“代價”就是:自我分裂成“批判機構”與“自我”,“自我”成為批評與評判的對象。于是,自我同對象之間的關系在自我之“中”重現,它不僅成了某種精神后果或獨異象征,還成了某種自責場景。自責場景改造了自我的“地形結構”,它虛構出內心世界的分化與齟齬,這一幻想輕易地決定了人們描述精神世界的方式?,F在,自我取代了對象,批判機構也取代了“自我”不愿承認的憤怒:批判機構脫離了“自我”,成為某種精神力量。
憤怒之中包含了情感依賴,憤怒與情感都“轉向了”自我,然而,這一“轉向”從何而來?
憂郁者的某些社會性特征(如“喋喋不休”)顯示,憂郁癥并非反社會的精神狀態。事實上,憂郁癥之所以產生,其條件就在于:精神世界遮蔽了社會世界,情感依賴由對象轉向自我,而自我所拋棄的社會世界則不可避免地影響了自我的精神世界。弗洛伊德同樣指出了這一點,他解釋道,自我將失去的他者撤入自身,這一過程并不像收留野狗一般簡單。我們應當明白,“內化”過程乃是虛構產物,它并非真實過程。[8]“內化”的作用改造了對象,我們甚至可以將這種改造稱為“揚棄”(Aufhebung)。他者撤入并轉化為“自我”:這是一個即將受到斥責的自我,因此,這一過程產生并鞏固了“通常稱為‘良心’的批判機構?!薄白晕摇卑l生分裂,產生了某種內在視角,并藉此評判自身——于是,道德自省產生了。自我成為自身的對象,這一自省式的關系實際上是自我同逝者之間關系撤回(entzogen)并改造(aufgehoben)之后的形式;因此,自省有賴于此前發生的憂郁癥。依據弗洛伊德的描述,經此過程之后,自我擁有了“呼聲”(voice);似乎在憂郁癥中人們必須表達自責,不僅是獨自表達自責而已,還需要在他人面前進行自責?!白晕摇钡淖载煵⒎窍翊蠹以O想的那樣簡單,它并不是在模仿逝者曾經批評“自我”的申斥;實際上,它是針對他者的申斥重新轉向“自我”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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