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節(jié),在大寺基森林里的白天也是熱的,陽光很熱烈。可是太陽一落山,你就發(fā)現(xiàn)整個山野一下子變得清涼,晚霞余暉還在天邊,森林里的風吹起來了,森林里草木的氣息被烈日曬過尤其濃郁。山谷很快喧鬧起來,各種各樣的鳥兒都在啼鳴,似乎要抓住天黑前的短暫時間。多幸福啊,護林員戴盈輝站在林場空地上,仰頭望向高遠的天空,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一口氧,這里的負氧離子含量,每立方厘米高達26000個,大寺基林場簡直是人間天堂。
難以想象,就連晚上睡覺,戴盈輝也從不關窗。他是不舍得關窗。他說這么好的森林里的夜晚,怎么舍得關在窗外呢。其實他已在山上住了四十幾年。他是林二代。我問他,就不怕有什么動物從窗戶里進來嗎?他說,不怕,早就習慣了。
大寺基林場的日出
戴盈輝的父親在林場當過場長和書記。那大概是七十年代,父親從鄉(xiāng)鎮(zhèn)調到林場,之后在林場干了二十幾年,直到退休。大寺基林場建于1958年,在括蒼山余脈上,也位于黃巖、永嘉、仙居三縣交界處。山高路遠林深,極其偏遠,被人稱作“黃巖的西藏”。現(xiàn)在從黃巖縣城開車進山,也要兩個多小時才能抵達。據(jù)說山上從前有一座古老的大寺,后來毀了,只留下遺跡,因此叫作“大寺基”。林場區(qū)域內(nèi),平均海拔900多米,最高的山峰“大寺尖”,海拔1252米。那個主峰,正是永寧江和楠溪江的發(fā)源地。
1958年林場剛成立時,二十多名城市青年,加上一批農(nóng)村的年輕力量,總共七八十人,扛著鋪蓋上山了。那時候真的艱苦,大家?guī)е竦渡仙剑瑳]有路,是憑一把刀開出路來。窩都沒有,大家用木頭搭建工棚,后來搭出茅草房。飲用水倒還好一些,山上有水源。沒有電,天一黑,就是靠煤油燈照亮小小的角落。就這樣,大伙兒硬是在荒山之上,一棵一棵地種樹,幾十年下來,種出了廣袤無邊的茂密森林。
戴盈輝生于1966年。1983年,他17歲,初中畢業(yè)成了一名林場人。做一個林場人,大家都很自豪,希望把戶口也遷到山上的林場。林場戶口,跟居民戶口、農(nóng)民戶口都不一樣,因為林場就是他們的家。他們把大山視為自己真正的家。
可是大寺基林場實在太遠了,上了山,就等于是與世隔絕。如果要進城一趟,先徒步下山,再搭拖拉機,再換中巴車,天不亮出發(fā),到縣城也都天黑了。林場的人,不輕易下山。他們在山上安安心心,勞動,生活,白天,黑夜。早晨出門去種樹,帶著中午吃的冷飯,背上背著小孩。小孩兩三歲,也就跟隨父母一起上山去了,那時候哪有什么保姆的概念。山上坡度大,大人很聰明,就地挖一個坑,把孩子放在坑里,孩子就不容易滾下去了。再給娃身上拴一根綁帶,木頭打個樁,繩子系住,大人就好放心干活了。
上午種三百棵樹,下午種三百棵樹。栽下去,澆水,割草,維護,一年又一年。松樹,杉樹,柳杉,木荷,楓樹,這些樹就在荒山之上茁壯成長。我們難得去一次,看不出一片森林今年跟去年的區(qū)別,可是林場工人眼尖,他們天天瞅著那些林子,瞅著那些樹,還是能看出林子的變化,似乎那些樹天天都在生長變化呢。
大寺基林場的林區(qū)面積很大,林場總面積兩萬五千畝,林場呈帶狀,長度有四五十公里。為了管理方便,分出了四個護林點。林場人天天待在林場,他們就給每一個小地方取了名字,就像是暗號一樣,一座山頭有一個名字,一片山坡也有一個名字,一個山崖有一個名字,一片其貌不揚的林子也有一個名字。林場就像是一個世外桃源,林場人建造出了一切,從生活的家,到共同的理想,到賴以生存的語言體系,甚至他們的生活方式。林場有自己的小學校,在幾個護林點中間的位置,建了一個教學點,由一個林場職工擔任老師,三四個年級的大大小小的娃坐在一間教室,湊成一個班,其實一個班也沒有幾個人,有時六七個,有時十幾個。
林場凝聚了三代人的心血,戴盈輝的青春都留在了林場。有的人退休了,跟著兒女進了城,時不時也會回到林場來住幾天。“還是林場住著舒服啊,”他們說,“畢竟這里還是家。”他們也會去看看那些樹,他們看樹的眼神,就像是在看自己的娃。
可是,林場的生活,也并不是真正的世外桃源。有很多年,林場收入不高,那時候山外面的月工資兩千多,林場人每個月的工資只有幾百元,差了好幾倍。林場窮,看起來沒有前途,就鼓勵職工們停薪留職,讓有能力的去外面創(chuàng)業(yè),這樣來減輕林場負擔。
林場有什么生計呢?除了樹,還是樹。停薪留職,倒算是一個沒有出路的出路。于是很多職工辦了停薪留職,出山去自謀活路。老戴那時候也出來了,打拼幾年,后來辦了一家自來水公司。算是成功嗎?他不知道,好歹還是賺了些錢。不過,林場里的人才很多。出去念書,能刻苦。出去做生意,也能做得很好。有一位,是戴盈輝的發(fā)小,姓沈,十七八歲,感覺在山上前景不明朗,他就出去闖蕩了。他的父母也一直在林場。現(xiàn)在呢,他的企業(yè)成為昆明市十佳優(yōu)秀企業(yè),他的資產(chǎn),不得了。有人說,昆明有一條街,都是他個人的。在網(wǎng)上搜一下,你都能搜到他的新聞。可是,別看他混得這么好,事業(yè)做得這么大,每次回到黃巖來,一定要打電話,把戴盈輝他們幾個林場人叫上,喝一頓酒,敘一下舊,這就是林場人。林場人有什么特點呢,吃苦耐勞,堅忍不拔,遇到事情總是會想辦法解決,還有,就是重情義。
戴盈輝說到這些的時候,也很動情。他說現(xiàn)在的林場,條件好了,來的年輕人都是大學生。林場有編制,也算是好單位。山上工作和生活,各方面條件都好了,可是新來的大學生吃不了苦。他們剛上山,一開始是新鮮,慢慢就覺得枯燥,有的人受不了,抱怨這個,抱怨那個,怕這個苦,嫌那個累。這個時候,戴盈輝就忍不住,要開口批評他們。并不是他擺老資格,而是覺得,這些年輕人不了解林場的歷史,并沒有把林場真正當作自己的家那樣來愛。他生氣。想想我們的前輩,當時什么條件,他們抱怨過嗎?林場今天,已經(jīng)非常好了,這也是前輩們雙手創(chuàng)造出來的。
前年開始,林場提出,要建設“未來林場”。六七十年前,大家哪里能想到大寺基林場會有今天?“未來林場”是怎么樣的呢?一方面,是智慧管理。比如監(jiān)控設備,無人機,科技力量都要大大增加。大寺基林場這么大,光靠腳力,你走兩天也走不到頭哇。現(xiàn)在有了智能化設備,大大提高了效率。無人機巡視,一旦發(fā)現(xiàn)哪里有火情,就會自動報警。另外幾百種野生動物——說到動物,穿山甲,黃麂,黑麂,果子貍,蛇,蛙,蝴蝶,很多國家一級二級的保護動物。珍稀的植物也很多呀,也都要保護。另一個方面,就是要發(fā)展林下經(jīng)濟。比如太子參藥材基地。太子參嘛,煲湯,藥補不如食補,大家都越來越講究健康養(yǎng)生了,林下經(jīng)濟發(fā)展藥材,也是林場的新業(yè)務。
戴盈輝坐在山邊,眼望著山尖白云,說話的時候,節(jié)奏也慢條斯理。大概這就是山里人的氣質吧。夏天太熱,山外很多人要躲進山里來避暑,他們說大寺基是避暑勝地。戴盈輝也愿意躲在山里。他快退休了。雖然當過幾年場長,在林二代里,他是最年輕的。可是一晃,他也已經(jīng)老了。林三代都有人退休了。退休了怎么過呢?他希望繼續(xù)在山上住著,種菜,養(yǎng)雞。他的雞,每天生下的雞蛋有四五十個。他不喜歡住城里。他在縣城有個房子,一年下來,只住了兩天。
這山里,現(xiàn)在是夏天。漫山遍野都是綠的。夏天悶熱的時候,你在哪里都能碰到蛇,每天都能碰到蛇。有一次,在宿舍樓的二樓,走廊上就躺著一條眼鏡蛇。他們就在那里叫,里面的人別出來,蛇在你門口。他們拿了一個工具,把蛇送到山坡上去了。蛇在夏天秋天最兇。以前在夜巡時,戴盈輝他們一支小隊穿過一條溪流,登岸時,黑漆漆的地方,他沒有留意,伸手一摸,冰涼的,要死了,原來是摸到了一條蛇。幸好沒有被它咬到。
說說大寺基的風光吧。譬如說秋天,氣溫一天比一天冷下來,忽然之間,各種樹葉變黃,變紅,層林盡染,五彩繽紛。從這個季節(jié)開始,戴盈輝根本不舍得離開大山。這樣說吧,真的是五彩繽紛,他每天都舉著手機,忍不住要給森林拍照。
然后就到了冬天。山上冬天冷,最冷時零下十六七度。很長時間,山上水龍頭也打不開。一下雪,整個山上看不見一棵樹,全是白茫茫一片。黃巖這個地方,下雪的時候不多的,而要看雪,就到大寺基。大寺基不僅下第一場雪,經(jīng)常會有霧凇和雪凇。森林里的每根樹枝上,都掛滿了晶瑩剔透的冰凌,重重披掛,整座森林就像是一個童話的森林。幾千人,上萬人,都要上山來拍照。這里不是三縣交界嗎,三個縣的人都上山來看景,車子要把山路堵塞,堵上幾公里長,幾個小時也無法疏通。人們在山上拍照,拍視頻,直播。戴盈輝有時候也覺得,這也太鬧了,大寺基怎么成了網(wǎng)紅打卡點了呢?他喜歡的森林,還是安安靜靜的最好。
大寺基林場的雪景
一兩個月里,大寺基也許是一片雪白的。山上冰封幾個月。白天最高氣溫也只有五六度。取暖靠什么呢?過去是靠烤火,現(xiàn)在有空調、電熱毯。有一支工程隊,在山上施工,是五六月份的時候,幾個小伙子,火氣旺,覺得沒什么大不了。睡了一晚上,第二天紛紛打電話,讓人送厚被子上來。戴盈輝還笑話他們,真是不扛凍,他自己在山上住習慣了,覺得這跟過去的冬天相比,實在算不上什么。
春天到來,積雪融化。樹一棵一棵露出來,滿山蓬蓬勃勃,這個時候林場就很鮮活了。說說花吧。春天的花,蘭花,櫻花,杜鵑花,紅的,白的,粉的,淺黃的,滿山都是。戴盈輝喜歡春天的森林,他在窗臺種蘭花,九節(jié)蘭。九節(jié)蘭也會次第開放,滿室都飄香。每天和樹打交道的人,會發(fā)現(xiàn)每棵樹都有看不夠的美。
大寺基是永寧江和楠溪江的發(fā)源地,也是長潭水庫的源頭。大寺基林場的森林,涵養(yǎng)了長潭水庫十二分之一的水資源。長潭水庫,是臺州的大水缸。水庫每年要給林場幾十萬元錢,算是對林場保護水資源的回饋。有的人會奇怪,你怎么知道這片林場有多少水資源?這是科學計算出來的——多少林,多少木,幾年的樹,可以計算出來涵養(yǎng)多少水。
林場的故事,也是光陰的故事。四季過去了,一年一年也過去了。戴盈輝從原來的小戴變成了老戴。老戴有個兒子小戴,小戴原來在杭州工作,前兩年也回到山里來。他在林場山下的富山鄉(xiāng)開了一家咖啡店,機車主題,“大山里的咖啡”。很多機車愛好者會來這邊騎車,這里的山路彎彎,適合機車愛好者“壓彎”,壓彎的人壓著壓著到了富山,就停下車來歇歇腳,發(fā)發(fā)呆,又騎著機車回去了。
老戴有時候會下山,到小戴的咖啡店里坐坐。但是他下山的時間并不多。他依然喜歡住在林場。老戴躺在床上,窗外就是森林,無邊的,遼闊的,豐富的森林。一年四季的云霧,就在他的窗戶外面漂浮著,云走來走去,老戴感覺自己就像是神仙一樣。
歡迎大家,到森林里來睡一晚,森林會治愈一切。老戴是這么說的。老戴說自己代表不了太多,代表不了大寺基的整座森林,因為大寺基森林里的樹有無數(shù)棵,他唯一可以做到的,是代表海拔1200米的一棵樹歡迎你。
2025年4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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