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三日,燕王發(fā)出進攻南京的號令。燕王在進攻之前,還給南京城里的弟弟妹妹們寫了一封信。事情雖然做得心機滿滿,但話說得依然冠冕堂皇。他說,自己不圖其他,只為鋤奸,恢復祖制。三年前舉兵時,他是這么說的;三年后大業(yè)將成,他還是這么說。一個謊言重復一千遍,也就成了真的。而此時,南京城里的建文朝廷即將分崩離析。相較于朱允炆,朱棣是個天生的樂觀主義者,即使失敗,即使窮途末路,他也認為那只是暫時的,是可以逆轉的。朱允炆則不然,朱允炆更像是個悲觀主義者,即使勝利,即使眼前歌舞升平,他也認為那只是暫時的,是可以大廈將傾的。
那一天,谷王朱橞、曹國公李景隆在金川門城樓上巡視,遠遠望見燕王朱棣的麾蓋。他們未作絲毫猶豫,就命人立即打開金川門,迎接燕軍入城。
又是李景隆。李景隆在靖難之役中的表現極其不體面。此人首鼠兩端,可以說是葬送建文天下的禍首。李景隆率五十萬大軍北伐,不僅未能攻下北平,他由德州逃亡濟南時,又將糧儲完好無損地留給燕軍。他為將,對有勇有謀真心伐燕的將領百般排斥。李景隆兵敗還朝,仍然得到建文帝的信任。他“忌(盛)庸等功,讒間之”,最后就連推薦他的黃子澄,也力請殺掉他。當燕軍逼近南京時,方孝孺當廷抓住李景隆,要建文帝殺掉他。方孝孺一針見血道:“壞陛下者,此賊也。”十八人群起而毆之,差點將他當場打死。盡管如此,建文帝還是將最后的信任賦予了他,同時也讓自己最后的一線生機破滅。沒多久,朱棣攻進南京,當上了皇帝,李景隆成為“公爵加祿受賞者一人”,得了封號“奉天輔運推誠宣力武臣”,這還不夠,又被封“特進光祿大夫”“左柱國”“太子太師曹國公,加食祿一千石,子孫世襲”。
如此大加封賞的理由是“默相事機”。《明太祖實錄》記載:“曹國公李景隆,兵部尚書茹瑺,都督王佐、陳瑄有默相事機功,增景隆祿一千石。”何謂“默相事機”之功?聯系李景隆在靖難之役中的種種表現,以及謎一般的操作,“默相事機”四個字,似乎別有深意。在李景隆之后,“都督僉事封公受賞者二人”,即朱能和丘福。要知道,張玉死后,朱能是燕王朱棣手下的第一勇士。他尚且比不了李景隆,更不用說其他“靖難功臣”。李景隆是個降將,卻位列班首,難免會讓朱棣的舊部、靖難功臣大為不滿。朱棣是個睚眥必報的人,他絕不會無緣無故地將恩寵加于李景隆。
燕軍進入金川門時,遇到魏國公徐輝祖率軍抵抗,不久就被打敗。李景隆剛打開城門,徐輝祖就趕來堵漏。兩個人都算是皇親國戚,靖難之役時,徐輝祖作為南軍主將,于白溝河之戰(zhàn)中掩護李景隆撤退,全師而還;又在齊眉山大勝燕軍。如今,在南京城破的最后時刻,李景隆和徐輝祖有著截然不同的表現。自朱棣進入南京,徐輝祖就將自己關在祠堂,不見任何人,整日對著徐達的靈位痛哭。朱棣下令緝拿和審訊徐輝祖,徐輝祖一言不發(fā),拿起筆在紙上寫著“家父乃開國功勛”“吾家有高皇帝頒發(fā)的免死券”等字樣,朱棣氣得直跺腳,但也不敢破壞父親定下的“祖制”。盡管如此,朱棣還是將其削爵并禁錮于家中。永樂五年(1407年),徐輝祖病逝于家中,另一種說法是被賜自盡。兩百年后,到了萬歷年間,明神宗下令為建文忠臣平反,在南京城里建廟祭祀建文朝殉難的忠烈之臣,徐輝祖位列忠臣之首。
南京城破,燕王大軍如潮水一般涌入城內,逐一接收京城內的官府衙門。燕王騎馬入城時遇刺,不過刺客的表現太過業(yè)余,被燕王身邊的侍衛(wèi)當場拿下。刺客并不是一員武將,而是建文朝的監(jiān)察御史,名喚連楹。
連楹是潞州襄垣(今山西襄垣)人,國子監(jiān)監(jiān)生出身,洪武時曾任贊善。朱元璋生前頗為賞識他,多次贊美他剛正的品格。一個儒生能夠得到朱元璋的欣賞,并且還能有太平官做,真的不容易。建文時期,連楹并沒有得到重用。盡管如此,他還是愿意做一個忠臣。這天,他巡視京城,當他經過金川門時,聽見人們在議論曹國公李景隆。說他辜負建文帝對他的洪恩厚愛,不僅葬送了朝廷北伐的五十萬大軍,今日居然打開金川門,將燕軍放了進來。連楹聽到這里,一種無法言說的怒火從他的心頭油然而生。他找了把匕首藏在身上,假裝投降燕王。他靠近燕王時,突然拔出匕首刺向燕王。估計燕王朱棣也沒想到,自己剛進南京城就遇上不怕死的刺客,并且還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臣。朱棣惱羞成怒,下令將連楹亂刀砍死。
從這一刻開始,朱棣對待那些反對者,不用再謹慎。從舉兵以來,他一路殺伐,一路解釋,他試圖用那塊“靖亂”的幌子遮掩恩仇與野心。《國榷》等史書上說,連楹“被殺,尸直立不仆”。人被殺了,尸體還直立不倒,甚至身上還冒出一縷縷白煙。當然,這樣的文學筆法已經超越了現實,它更像是歷史的隱喻。從這一刻開始,南京城里剛直不屈的文人又何止連楹一人。
金川門遇刺,給了朱棣一個下馬威。他穩(wěn)住情緒,下令讓燕軍將領迅速控制南京城的局勢。這時候,他急于找到兩個人,一個是自己的同母兄弟周王,另一個人就是建文帝朱允炆。為了保護周王和齊王,燕王派出兩支千余騎的精銳護衛(wèi)。他擔心城破之時建文帝會大開殺戒。周王見到燕王派來的士兵時,驚喜地喊道:“我不死矣!”殊不知,建文帝若真要他的命,他不知死過多少回了。周王見到燕王,兩人抱頭痛哭,旁邊的人也陪著他們“愴然下淚”。
兄弟二人數年不見,周王激動地說:“奸惡屠戮我兄弟,賴大兄救我,今日相見,真再生也。”燕王的回答,顯示了兄弟倆境界上的不同:“此非我之力,乃皇父皇母在天之靈保佑。”一個造反者的尷尬就這樣被巧妙地化解。
燕王領著他們登上金川門城樓,聽著城內逐漸沸騰起來的殺伐聲,懷著滿腔的思緒,眺望著南京街頭。玉碎宮傾的景象,讓他們每個人都百感交集。東南方向,大明皇宮的紅色墻壁和黃色的琉璃瓦,在陽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輝。忽然間,他們看見皇宮方向升起一股黑煙,很快冒出紅色的火光,就在燕王的注目之下,整個皇宮被大火吞沒。于是,在建文朝廷行將落幕的最后幾個時辰里,最令人震驚的事實,不再是燕王入城,而是宮殿里起的那場大火。
燕王進入金川門后,派兵迅速占領明皇宮和南京城的要害之處。燕王的軍隊破了金川門,向皇宮彌漫而來。當時建文帝身處前殿,一支燕軍攻至后宮,強迎呂太后到燕軍大營。呂太后是懿文太子朱標側妃,建文帝的生母。洪武十一年(1378年),太子妃常氏在生朱標的第四子朱允熥時難產而死,朱標因與常氏感情深厚便無續(xù)娶之意,索性將溫柔乖順的呂氏扶了正。朱允炆繼位,即建文帝。呂氏也因此成為明朝開國以來第一位皇太后。
朱棣見呂太后來到軍中,趕緊上前行禮。呂太后伸手攔住,說道:“我是燕軍劫持來的,不是禁軍護衛(wèi)來的,四殿下行的哪門子的禮?”
朱棣忙道:“皇嫂被驚嚇,臣弟之罪。”
“我不再是皇太后,四殿下許我做回懿文太子妃,便是萬幸,四殿下也不再是四弟。”呂太后指責了朱棣的不義之舉,但朱棣堅持說起兵只為自保,非為造反。從北平到南京,起兵的理由從未動搖。
幾天之后,呂太后不得不聽從朱棣的命令,以太后之名頒下懿旨,為朱棣的造反之舉蒙上一層遮羞布。但朱允炆的一眾兄弟,并沒有因此被善待,他們要么被圈禁失去人身自由,要么被貶為庶民,呂太后的身邊只剩下了小兒子朱允熙。但很快,呂太后連同幼子都被朱棣趕到了懿文太子陵,為丈夫朱標守靈。永樂四年(1406年),呂太后居住的宮殿突然走水,最小的兒子朱允熙死在了這場大火中。自此,歷史中就再也沒有了關于呂太后的只言片語。有人說她同兒子一起葬身火海,有人說她逃離了皇權的旋渦。不管哪一種結局,對喪夫又喪子的呂太后來說,已經沒有多少意義可言。
就在叔嫂二人將不歡而散之時,忽有軍士來報,宮中火起。朱棣陪呂太后出營觀望,皇宮火勢甚猛,火苗躥起數丈高,映紅了半邊天。
一個失敗者的最后心路歷程,總是讓人感到好奇。建文帝那天聽到燕軍破城的消息,沉默片刻,嘴里念念有詞:“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他對圍在自己身邊的后妃宮女說:“燕賊兇殘,他們已經入城了,你們還是各自想辦法吧!”這是不是建文帝留下的最后一句話,有待考證。看著四散而逃的宮人,他下令放火焚燒后宮。宮殿里四處騰起的火光,映紅了建文帝震驚的表情。我相信,這樣的場面是他從未目睹過的景象,繁華且精巧的宮殿,正在大火中戰(zhàn)栗和掙扎。空氣在晃動,大火灼傷了空氣,使它產生了夢幻般的抽搐。
燕王朱棣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從金川門進入了南京城。只做了四年皇帝的朱允炆留下一個巨大的歷史謎團,從此消失于時間深處。與朱棣想象的完全不同,年輕的朱允炆在故事結束的地方為自己預備了一把火。他因此逃過了刀劍之戮。朱棣踏進宮殿的時候,大火已經熄滅了,唯有殘留的少許火苗在不易察覺的角落艱難地閃跳。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焦煳的味道。那些在大火中消失的器物、錦緞、紙張、香料,甚至肉體,已化作青煙,依然停留在原先的位置上。時值夏季,南京城的天氣異常悶熱,被焚毀的皇宮,更讓人感到窒息。
據朱棣事后描述,他見到了朱允炆的尸體。在他的反復描述中,人們試圖還原現場的慘狀。士兵們搬開幾根木梁,一具蜷曲的尸體曝露在他們面前。經過焚燒的尸體與宮殿金磚的接觸面已被燒成焦煳狀,緊緊地貼在地面上。當然,尸體上還有龍袍的殘片。這具面目全非的尸體,看上去更像一具女尸。不過,朱棣當即指定尸體就是建文帝。他長嘆一口氣,語氣沉痛道:“小子無子,果然如此糊涂耶?我來此為了輔佐你向善,你怎么做出這樣愚蠢的選擇。”
歷時四年的“靖難之役”就這樣謝幕,以一種未能預料的悲劇性結局告終。而幾百年來,人們圍繞著建文帝的生死爭論不休。爭論的結果,無非是建文帝焚亡,還是逃亡。在16世紀以后關于這個題材的小說演義中,建文帝和他的殉難隨從逐漸變成了悲劇式的英雄人物。同情者,都希望能給建文帝留下一個相對溫暖的結局。總之,建文帝以活不見人、死不見尸的方式,完成了一次真正的逃亡,從此再也不會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永樂年間修《實錄》,官方的統(tǒng)一口徑稱,南京城破前,大明宮燃起一場大火,建文帝葬身火海。燕王找到他的尸體并給以厚葬。這種毫無實證的官方話語,實在難以說服人心。后經多方考證,可以確認當時并未發(fā)現建文帝尸體,由此,一般認為官方史料屬于捏造。不過,若是自焚而死,尸體被燒光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因此,并不排除自焚一說。官方史書采用“自焚說”,是燕王要順利繼承皇位,必須確認前任皇帝已死。身為篡位者,昭告天下前任皇帝已死,這應該是必須采取的措施。只有謊稱遺體已經被找到,才能按照禮法舉行葬儀并繼承皇位。不過,燕王“用天子禮”安葬了建文帝,南京城里卻找不到墳墓。誠如談遷在《國榷》中所言:“金陵故老,無能指建文帝葬處。”可見當時葬禮雖用天子禮,但封冢不大,陵墓并不顯眼。史牒不記,太常寺不按時祭掃,墳跡很快就湮滅于大地之上。
清朝乾隆年間所修《明史》(卷四《建文紀》)在寫到朱允炆焚身而死時,也多語焉不詳:“宮中火起,帝不知所終。燕王遣中使出帝后尸于火中,越八日,壬申,葬之。”也就是說,大火過后發(fā)現的是皇后的尸體,而不是建文帝的尸體。這樣的結果給人留下巨大的想象空間,尤其后面加上去的一句“或云帝由地道出亡”。整個明代,有關建文帝逃出京城后在民間社會、化外之境時隱時現的傳說層出不窮。與建文帝同時消失的,還有皇太子文奎。建文帝有兩個兒子,長子文奎,建文元年(1399年)立為皇太子;次子文圭,被燕王朱棣幽禁于廣安宮。據《明史》記載:“燕師入,(太子)七歲矣,莫知所終。”既然七歲的太子可以逃出南京城,建文帝也可以逃亡。朱允炆還活著的證據還有一個,那就是傳國玉璽的消失。南京城破之后,朱棣除了尋找朱允炆的下落,同時還要找到那枚象征著皇家權柄的傳國玉璽。玉璽上刻有“天命明德,表正萬方,精一執(zhí)中,宇宙永昌”十六個字。朱棣曾在他的父皇以及建文帝頒發(fā)的詔書中見過。朱棣急于握住權柄,急于將玉璽攥在手中,就像對王朝命脈的把握。但是把宮殿翻遍了,也沒見到玉璽的影子。這讓朱棣不得不相信一個事實,那就是朱允炆帶著那方玉璽跑了。一個帶著玉璽跑了的皇帝,只有一種可能,有一天他會卷土重來。
《明神宗實錄》記載,明萬歷二年(1574年)十月十七日,明神宗朱翊鈞曾和大學士們談起建文朝遺事,道出心底的困惑:“傳聞建文帝逃亡,不知真?zhèn)巍!眱乳w首輔張居正回答說,國朝歷史沒有記載此事,聽先朝故老相傳,說靖難之師進入南京城時,建文帝按照老皇帝的部署,即削發(fā)披緇衣從水關御溝走出。正統(tǒng)年間,在云南驛所墻壁上,有僧人題詩“長樂宮中云氣散,朝元閣上雨聲愁”等句。御史召見詢問,老僧坐地不跪,只說想歸骨故園,查驗后,有說即是建文帝。在這里,張居正的回答完全按照野史記載支持出逃說。他不僅用前朝遺老的說法,還將民間的傳言說得繪聲繪色。
另外,《明史》姚廣孝的傳記中也有建文帝出逃的線索。永樂十六年(1418年),姚廣孝生命垂危之際,他請求已成為永樂皇帝的朱棣釋放一個法名“溥洽”的和尚。溥洽曾任建文帝的主錄僧(顧問僧),因為有幫助建文帝出逃的嫌疑而被監(jiān)禁。朱棣同意了姚廣孝的請求,很快就釋放了溥洽。
生不見人,死不見尸,朱棣并不相信建文帝真的自焚而死了。朱允炆的存在成了朱棣內心最深的隱痛。朱棣這位無所不能的強人,什么都能辦到,唯獨捕捉不到那個消失的影子。他坐在御座上,心神不寧,朱允炆一日不見,朱棣政權就一日不合法。很多年后,一個名叫鄭和的太監(jiān)率船隊駛向蒼茫的海洋,先后六次的偉大航行日后出現在歷史教科書中,成為明朝強盛昌隆的佐證。有史家說鄭和下西洋,不是為了“宣教化于海外諸番國”,而是為了尋找建文帝的下落。那些顯示大國尊嚴和仁德的賜品,成為朱棣為尋找朱允炆在海外的蹤跡而支付的一筆昂貴的成本。
永樂五年(1407年),朱棣派遣戶科給事中胡濙去全國各地尋找仙人張邋遢(張三豐),名為尋找張三豐,實則是尋找建文帝的下落。胡濙在外奔波十年,足跡遍布天下州郡鄉(xiāng)城邑。其間,他因母喪想回鄉(xiāng)守制都沒有得到應允,朱棣只是給他加官為禮部左侍郎,命他繼續(xù)完成這一秘密使命。
永樂二十一年(1423年),胡濙回到京師。從《明史·胡濙傳》中可見有關此事的記錄:“二十一年還朝,馳謁帝于宣府。帝已就寢,聞濙至,急起召入。濙悉以所聞對,漏下四鼓乃出。先濙未至,傳言建文帝蹈海去,帝分遣內臣鄭和數輩,浮海下西洋,至是疑始釋。”孟森《建文遜國考》說:“果如橫云所言,成祖命中使出其尸于火,已驗明的系建文,始以禮葬,則何必疑于人言,分遣胡濙、鄭和輩,海內海外,遍行大索,大索至二十余年之久?”這樣的詰問,直指朱棣的內心深處:公開宣稱建文帝焚亡是為了合法即位,派人暗中偵查是因為他并不相信建文帝已經死了。
20世紀二三十年代,孟森在北京大學歷史系開講明史曾提到過,故宮曾經發(fā)現一套乾隆四十二年(1777年)重修的《明史本紀》刻本,其中《建文紀》的末尾有這樣的話:“棣遣中使出后尸于火,詭云帝尸。越八月壬申,用學士王景言,備禮葬之。”也就是說,“自焚說”早已在四庫定本中被糾正過來,只是四庫本很少有人讀到。即使讀到,也不會注意到兩個版本的不同,才會疑誤至今,以為官修明史真的將建文帝寫為自焚而亡。
關于建文帝到底是生還是死的問題,官修《明史》尚且曖昧不清,更不要說那些林林總總的明人筆記。信則有,不信則無。野史多采用“出逃說”,源于民間對建文帝的同情,民間的絕對支持,使得“出逃說”更加深入人心。比如野史有記,南京陷落時,建文帝化裝成一名游方和尚,隨同一部分親信離開南京,然后輾轉各地,隱姓埋名活了下來。還有文本記載,燕王大軍壓境,建文帝企圖自殺,被身邊親信制止,勸說他逃走。當時,有一個親信說,太祖臨終之際曾留下一個密匣,說危難之際打開它。眾人打開一看,里面裝著度牒(僧人的身份證)、袈裟、草鞋、僧帽和一些盤纏。于是建文帝剃發(fā)換裝,由神樂觀道士引路,在數名隨從的保護下離開了南京城,因此才有了燕王下令用皇后的遺體代替建文帝舉行葬禮的說法。正統(tǒng)五年(1440年),在廣西地區(qū)發(fā)生了一件事,有個和尚冒充建文帝,但由于年齡不符,露出馬腳,被捕后死于獄中。從這件事可以看出,建文帝出逃的傳言在民間流傳之廣。
到明朝末年,朝野上下普遍認可建文帝“出逃說”,明初以來的官方見解逐漸退出主流說法。而有關建文疑案的真相也更加撲朔迷離,甚至連官方和民間說法的界限也消失了。明末錢謙益的《有學集》有一篇《建文年譜序》,其中說到他在史局工作三十余年梳理史料,唯獨對建文帝生死之事搞不清楚,每念及于此,常會潸然淚下。他這個皇家密檔的管理員都搞不清楚的事,其他人更搞不清楚了。《實錄》無證,傳聞各異,偽史雜出,簡直就是一筆糊涂賬。不過,錢謙益認為趙士喆所編《建文年譜》,薈萃各家記錄,努力發(fā)掘真相,讓他還未讀完,就已“淚流臆而涕漬紙”。比照留存于世的各種記錄,錢謙益相信建文帝真的逃出了京城。
中國歷史上,史料的搜集、整理由官方史料和民間史料的雙重史料系統(tǒng)提供素材。政權更迭的亂局過后,官方史料更不可靠。與其說野史采納了官方史料的東西,不如說民間史料擔負著更多的消息來源。在16世紀以后關于這個題材的小說演義中,建文帝和他的殉難的隨從人士都逐漸變成了悲劇式的英雄人物。
在民間的戲臺上——
南京城破之時,朱允炆欲投火而死。翰林院編修程濟將其攔腰抱住,并提醒他:“與其死掉,不如出逃。昔先帝留下一個鐵篋,說有難時開啟。”隨后,朱允炆命人從奉先殿的大梁上取下鐵篋,鐵篋上了兩道鎖,并無鎖孔。程濟砸開鐵篋,露出一把剃刀,三張度牒。朱允炆打開度牒,上書三個法名:應文、應能、應賢。為了烘托戲劇氛圍,在急促的鑼鼓聲中,皇后身披龍袍蹈火而死。舞臺分作兩端,一端程濟為朱允炆剃發(fā);另一端皇后在火中舞蹈,發(fā)出痛苦的戲腔。朱允炆目睹皇后死去,心如刀絞。程濟取出三件袈裟,讓朱允炆和他身邊的楊應能、監(jiān)察御史葉希賢披在身上,化名應文、應能和應賢。這時,有人來報,燕軍已突破金川門,向皇宮殺來。與此同時,程濟打開鐵篋最后一件藏品,展開一看,居然是先帝親手繪制的逃亡地圖。
戲如人生,人生如戲,朱允炆活著是戲,死了也是戲。到清朝初年,編纂《明史》之際,涉及建文帝本紀的編寫,建文疑案再次成為話題。最終由負責《明史》的王鴻緒拍板采用“自焚說”,雖然不再爭執(zhí),但并沒發(fā)現新的證據支持“自焚說”。官方立場否定建文出逃,與清初“朱三太子案”有很大關系。清朝初年,屢次發(fā)生假冒大明皇室后裔朱三太子之名的謀反事件。此時,支持建文帝“出逃說”,容易讓人聯想到明朝皇室后裔的出逃,很可能成為對朱三太子的一種支持。
無論如何,在南京城最為混亂的時刻,建文帝行蹤無覓,最后也沒有發(fā)現他的遺體,這一事實注定要糾纏朱棣的一生,他將始終無法擺脫對建文帝出逃的疑惑。在無數個夜晚,朱棣從睡夢中驚醒,建文帝的影子異常沉重地壓在他的心上。
選自《靖難之役:明朝初年的改革、削藩、政爭與叛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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