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華社6月3日消息，韓國中央選舉管理委員會4日上午召開全體會議，正式確認共同民主黨候選人李在明當選第21屆韓國總統，李在明隨即開啟其總統任期。此次大選也創下了自1997年以來韓國總統大選的最高投票率，初步統計數據顯示投票率為79.4%。

山重水復，李在明三度角逐大選，終于登頂。他走向韓國總統之位的道路鋪滿了驚與險。

絕食抗議、遇刺受傷、出演夫妻真人秀、狂奔翻墻進國會……李在明用生命演繹了一個不同尋常的政治“明星”。他出身底層，從在城南市擔任公職起，歷經15年，多次身處險境后實現逆轉，成為共同民主黨無可替代的核心人物。支持者認為他是一個敢于直言的局外人，而批評者稱他是一個狡猾的民粹主義者。

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韓國前一任進步派領導人文在寅在2021年大選中惜敗樸槿惠，4年多后，樸槿惠被罷免，社會嚴重撕裂，文在寅在亂局中當選總統，誓言清算積弊。類似地，李在明在2022年大選中輸給尹錫悅，三年多后，發動戒嚴的尹錫悅被罷免并退黨，昔日敗者重返舞臺中央。激烈的政治對峙折射制度中的結構性沖突，加之復雜的利益鏈和關系網，韓國走到今天的境地。

過去半年里，政治極化的火焰在韓國肆意燃燒。隨著一場倉促的選舉落幕，火光與煙霧被蓋上一層看似華麗的遮罩。61歲的李在明，將應對白熱化的政治對立和修憲呼聲，面臨艱難的改革挑戰。與此同時，對于鮮有外交經驗的他來說，特朗普2.0時代下的對美和對華外交也將是重要課題。

當地時間2025年5月30日，韓國江原道原州市，李在明在半曲洞的原州幸福廣場舉行的競選活動中，向市民呼吁支持。視覺中國 圖

從人生的最底層往上爬

“我無所畏懼。并非生來就是強心臟，而是因為我是從人生的最底層一步步爬了上來。” 李在明在自傳《一起走的路不會孤單》的開篇中如此回顧自己的人生。

1963年，李在明出生于慶尚北道安東市一個務農家庭，在家里7個孩子中排行第五，生活拮據。他小學畢業后輟學，隨家庭遷居京畿道城南市，12歲起用假名做童工，輾轉多個工廠，手臂因工傷殘疾，也由此免服兵役。

盡管未上過中學，但李在明自學考入韓國中央大學法律系，23歲大學畢業那年通過司法考試，并明確了自己的抱負：“在城南開設律師事務所，為受冤屈的人伸張正義。”他在《我的少年工日記》中寫道：“我也曾想象過為了經濟利益、安穩的未來以及社會地位去當檢察官或法官，但那對我來說似乎并不適合。”

當時還在司法研修院接受培訓的李在明，在一場活動中聽到了人權律師盧武鉉的演講，深受感動。他在正式獲得律師資格后，便在城南市以人權律師和勞工律師的身份積極投身市民運動。為了協助工人們組建工會，他曾在深夜翻越工業園區的工廠圍墻，也曾為數十名被拘留的市民和工人提供免費的法律辯護。

李在明從法律界投身政界的轉折源于一條犯罪記錄。2004年，李在明被指參與市民抗議活動，以“妨害特別公務執行”的罪名被警方通緝。在市民運動中受挫后，他萌生了從政的信念，正值2006年盧武鉉政府推行“選舉公營制度”，候選人不再需要投入巨額資金競選。于是他加入了進步陣營的開放國民黨，并于2007年擔任大統合民主新黨總統候選人鄭東泳的秘書室副室長，并創立了鄭東泳的粉絲俱樂部。

值得一提的是，在李在明緊緊追隨鄭東泳之時，開放國民黨內部因地方選舉大敗出現分裂，黨內高層鄭東泳與盧武鉉關系破裂、分道揚鑣。李在明則站到了“親盧派”的對立面，他的派系出身也導致其早期未能融入進步陣營的“主流”。

李在明經歷多次競選失利，直至2010年當選京畿道城南市長，并成功獲得連任。其間，政府開源節流，還清了前任政府數千億韓元的債務，將市政大樓內的圖書館、健身房、休息室、展覽廳等閑置公共設施對外開放，并推進了福利政策。

“李在明出身貧寒卻能在政界成為大人物，這樣的故事我很喜歡。”首爾一名50多歲的出租車司機告訴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他不在意總統是保守派抑或進步派，信任李在明能成為一名好總統。“他擔任市長時做得好，很愛市民，不像尹錫悅只愛妻子，不愛國民。”

李在明深知自己的優勢，將成長經歷包裝成對外“營銷”的重要內容，努力打造親民形象。2017年1月，他首次宣布參加總統大選，記者會地點就選在了京畿道城南市東方雙獅（ORIENT）手表工廠——他15歲時工作過的地方，聲稱“我將成為韓國第一個工人出身的總統”。

2017年，李在明和妻子金惠景共同出演了韓國真人秀《同床異夢2—你是我的命運》。節目主要呈現情侶和夫妻的真實生活，而李在明是這一季節目中唯一的政治人物。在這檔綜藝播出前，李在明有“汽水”（韓語意指爽快直接的人）市長、“斗雞”等帶有強硬色彩的綽號，而在真人秀鏡頭中，他與妻子時而恩愛時而斗嘴，展現出樸實的生活感，收割了大批粉絲。有韓國網民說“總統候選人就像我隔壁的鄰居一樣親切”。

李在明與普通民眾拉近距離的另一個重要渠道是社交媒體，他在YouTube、X、Instagram 、Facebook上均經營個人賬號，高頻發帖、直率發言、隨時直播。去年12月3日緊急戒嚴當晚，他在YouTube上直播自己趕赴國會的過程，受到廣泛關注，獲得298萬次的觀看量。截至發稿，他在YouTube平臺上有142萬訂閱者，是韓國國內首位YouTube頻道訂閱者達到100萬的政治家，X平臺上的粉絲也接近82萬。

“如果我沒有通過社交媒體與國民直接溝通，我還能活下來嗎？在媒體的歪曲報道和虛假信息面前，我早就被粉碎成渣了。”李在明5月21日在YouTube節目《李在明TV》中說，通過社交媒體與國民直接溝通是他的“生命線”。在此次競選過程中，他也一直通過YouTube直播競選發言等活動。

懂了｜第三度沖擊韓國總統之位，李在明是誰？(04:15)

“倒樸”成名，“死磕”兩任總統

在城南市聲名鵲起，李在明作為地方領導人不斷累積政治資本，但全國范圍的知名度欠缺。真正讓他走上更大舞臺的契機，是對前總統樸槿惠“硬剛”。

李在明領導城南市政府扭轉虧空后，將精力轉向市民福利，推出所謂“三大無償福利”——產后護理費支援、青年紅利、無償教育經費。但在地方大舉發福利的措施被時任總統樸槿惠批評為“民粹行為”，中央政府通過修訂《地方財政法施行令》，削減了城南市等6個京畿道城市的征稅份額，以限制這些地區的政府預算，將所得分給其他地區。

對此，李在明猛烈抨擊樸槿惠政府，稱“中央政府本應承擔責任，卻挑起地方政府間的爭斗。像城南市這樣‘不聽話’的地方，政府想徹底整治”。2016年6月，他在光化門發起“絕食”抗議，喊話樸槿惠“如果要打翻地方政府的飯碗，我也要這么做”。絕食持續10天后結束，中央政府并未理會。韓媒報道稱，李在明是韓國第一個一邊絕食一邊直接批評總統的地方政府領導人。

2016年10月，樸槿惠“閨蜜干政”丑聞曝光，李在明針對樸槿惠和崔順實發表言辭激烈的街頭演說。在他所屬的共同民主黨和文在寅就彈劾樸槿惠猶豫不決時，他率先表明立場，成為主流政黨中首個提出要“徹底彈劾樸槿惠”的人。

與此同時，李在明繼續“翻舊賬”，同年11月向檢方控告樸槿惠，稱2014年造成304人遇難的“世越號”沉船事件發生時，總統在官邸中可能從事了“其他事務”，未能掌握事故情況，構成瀆職罪和業務過失致死傷罪，要求樸槿惠承擔刑事責任。

短時間內，李在明成為最活躍的“倒樸斗士”，在全國聲名大噪。國會通過對樸槿惠的彈劾案后，朝野各黨把焦點轉向下屆總統選舉，時任聯合國秘書長潘基文、共同民主黨前黨首文在寅和國民之黨前聯合黨首安哲秀是呼聲最高的三人，而從未被視為下屆總統有力競爭者的李在明成為一匹“黑馬”，在“倒樸”過程中，他的支持率一度超過安哲秀，升至第三位。

李在明2017年宣布參選總統，承諾建立一個“不論強弱，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國家”。然而在共同民主黨內總統候選人選舉中，他因得票率排名第三落選，次年憑借大選期間累積的人氣成功當選京畿道知事，管理起韓國人口最多的地方自治體。

韓國大選有“三大魔咒”：“京畿道知事是競選總統的墳墓”，“當過國務總理的候選人選不上總統”以及“沒有國會議員履歷無法當總統”。在李在明之前，歷史上共有4位京畿道知事出身的候選人挑戰總統職務，均以失敗告終。

2022年3月的韓國大選中，尹錫悅和李在明分別打破和應驗了一個魔咒。李在明以共同民主黨候選人身份參選，以不到1%的差距敗選。選舉結束后他未辭職承擔敗選責任，在4月的國會議員選舉中，李在明率領共同民主黨一舉獲得300個國會議席中的175席，擴大了“朝小野大”優勢。8月他成功當選共同民主黨黨首，得票率創該黨歷屆黨首之最。

尹錫悅上任后與李在明開啟曠日持久的“斗爭”。韓國檢方對李在明夫婦及其前助手展開了一系列調查，李在明面臨5起訴訟，違法嫌疑均發生在其擔任城南市長和京畿道知事期間，被檢方指控散布虛假信息干擾選舉、瀆職、教唆他人做偽證、公款私用和非法向朝鮮匯款等不法行為。

針對上述指控，李在明均予以否認，由于審判過程漫長，他所涉的違反《公職選舉法》案等多起案件仍然在審。根據韓國憲法，除非在職總統發起內亂或叛國，法院在總統任內應暫停對其進行刑事起訴。

長久以來，李在明一邊應對司法困擾，一邊監督和批評尹政府的執政表現，指責其對美外交是“屈辱外交”，稱他“最終選擇做日本仆人”。2023年8月31日，李在明決定開始無限期絕食，向尹政府提出要求：明確反對日本福島核污染水排海；就破壞民生問題向國民道歉；徹底改組內閣。

當地時間2023年9月18日，韓國首爾，韓國共同民主黨黨首李在明絕食示威第19天健康狀況惡化，被送往醫院治療。視覺中國 資料圖

絕食19天后，身體狀況惡化的李在明被緊急送醫，同日檢方以涉嫌違反《特定經濟犯罪加重處罰法》等罪名，提請法院對他進行批捕。李在明以反抗“檢察官獨裁”為使命，而保守派指責其身負檢方多項指控，絕食只是為逃避司法風險的拖延之策。

“政治被想要殺人者和想要生存者之間的斗爭所主導。”韓國西江大學政治學教授趙永浩撰文指出，“人們關心的民生、經濟、低出生率和福利等問題都退居次要地位。”

尹錫悅任內，韓國國會一直維持“朝小野大”，截至去年12月，共同民主黨在國會主導發起29項彈劾案。尹錫悅指責其濫用彈劾權導致國政陷入癱瘓，是他宣布緊急戒嚴令的原因之一。

盡管尹錫悅已退出國民力量黨，但極端保守勢力依舊活躍。韓國世宗研究所中國研究中心主任、共同民主黨“東北亞和平合作特別委員會”副委員長鄭載興對澎湃新聞表示，“反李在明的極端勢力仍然很強大，這股勢力會導致未來政權不穩定。”這與文在寅政府上臺時期的情形很類似，但是文在寅政府并未對右翼極端勢力進行嚴厲的打擊，最終導致一系列極端勢力再次抬頭。

過去兩年多，李在明與尹錫悅“斗法”，幾近魚死網破。但在5月26日的記者會上，李在明表示，“絕不會針對特定人士進行政治報復”，“我們必須終結這種試圖鏟除對方的政治模式”。此番言論被解讀為試圖軟化保守陣營的反攻。

靈活游走、轉型路線

距離選舉投票日僅剩10天之際，李在明5月23日前往慶尚南道金海市峰下村，參拜前總統盧武鉉的墓地，并與文在寅共進午餐。當天舉行了盧武鉉逝世16周年追悼儀式。

在進步陣營，李在明并非親盧派，曾與“盧武鉉繼承者”的文在寅有過激烈交鋒，一度被認為是黨內“反文派”。2017年大選期間，李在明在黨內初選中被文在寅擊敗后，李在明的支持者高喊不服競選，不斷強烈譴責文在寅。而且，當時一個在民間被稱為“惠慶宮金氏”的社交媒體賬號長期誹謗攻擊文在寅父子。韓國警方2018年11月認定，這一賬號的主人是李在明的妻子金惠景，并將此案移送檢察廳審查。最終，檢方因缺乏證據決定不起訴。

在文在寅執政尾聲，李在明與文在寅會面時強調：“我將為文在寅政府的成功竭盡全力。”韓媒解讀，這番話意在拉攏黨內文在寅的支持者。2022年3月，李在明大選失利后表示“一切責任在我”，然而多名共同民主黨議員在選后提出“文政府責任論”，其中“親明派”的核心議員鄭成浩直言“很多人認為文政府在民主黨二次執政失敗方面負有責任”。

文在寅卸任后歸隱鄉間開書店，李在明在大選后成為共同民主黨黨首，自此加強了對黨內派系的控制，親明派從最初以鄭成浩和金南國為首的“七人會”逐漸壯大到60多人，演變為“新明派”。“親明派的勢力如今已強大到可以左右全黨大會規則的地步。”親文派議員對韓媒說道。

黨內支持基礎擴大，黨外敵手競爭力不足，李在明在此輪大選中的支持率一直遙遙領先。他調整了政策重心，從強調“分配”轉向“經濟增長”。在2017年和2022年總統大選中，他主張國民基本收入等激進的福利與分配政策。在本屆大選中，他轉而強調培育像人工智能（AI）這樣的新興產業，并且展現出“親企業”的形象。

“企業好，國家才好；三星好，三星的投資者才好。”李在明今年3月在會見三星電子會長李在镕時說道。這與他2017年1月首次宣布競選總統時的言論形成鮮明對比，他當時在出馬宣言中說，三星家族體制凌駕于法律之上，“我才是唯一能夠通過解體財閥體制實現公平經濟的人。”

在外交方面，關于對日關系和歷史問題，李在明在此次競選期間表示：“現在已經沒有時間再被過去束縛、被意識形態和思想陣營束縛、重復分裂和沖突了。”3年多之前，他作為共同民主黨總統初選候選人時指出，“很明顯，清算親日分子的問題仍然是當今時代的重要任務。”

至于備受關注的對華和對朝關系，李在明則延續了過往的政策路線。他在5月26日表示，中國是韓國重要的貿易伙伴和對朝鮮半島安全產生影響的國家，他將穩定地處理韓中關系；將推進恢復韓國與朝鮮軍事熱線等韓朝溝通渠道，互相停止誘發緊張的行為，推進互惠的南北對話和交流合作。

從內政到外交，李在明的立場有堅持有變化。有觀點認為，改變是為了爭取中間和保守派選票而進行的“轉型”。而李在明本人也在強調一種轉變，表示與上一輪總統選舉相比，“李在明變了”，“變得更加拼命、更加認真，責任感也更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