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篇從我第一天拿到《馬利納》譯稿就醞釀寫作的編輯手記,但此刻它的內(nèi)容已經(jīng)和我當時想表達的內(nèi)容完全不同了。
一年前,我告訴自己這篇編輯手記一定要起一個文藝的、響當當?shù)?、女性主義的標題,因為《馬利納》輸出著作者英格博格·巴赫曼全部的性別觀點。此外,我在腦海中還構(gòu)思著編輯手記的具體內(nèi)容——我要大談巴赫曼和策蘭的絕戀往事、我要列舉她在書中的多重指涉、我要解讀這位巨蟹座女作家讓人琢磨不透的意識流語言……但現(xiàn)在,在經(jīng)受了一遍遍地讀稿、翻來覆去地推翻封面設計,寫了一稿又一稿的推薦文案后,我選擇擺爛了。
這篇編輯手記就僅讓我當作記錄《馬利納》這本書的誕生備忘錄吧。
帶著意外而至的譯稿,二戰(zhàn)選題會
2024年夏天,我正為黑塞的譯文焦頭爛額,抱著試試的心態(tài)找到了當時身居國外的鐘皓楠老師,想向她授權(quán)一本黑塞的譯文。她回復我黑塞版權(quán)已被買斷,我也就禮貌地知難而退,打算結(jié)束這段對話。不曾想,她告訴我她手邊有一本已譯完的《馬利納》書稿,作者是奧地利女作家英格博格·巴赫曼,問我是否感興趣。說實話,我當時完全不知道巴赫曼是誰,我對德語文學知之甚少,我的出版方向也不是成人文學。出于“i人”不善拒絕的禮貌,我向她表示這本書出版難度較大,但可以先看看稿,就這樣,《馬利納》的譯稿不期而至。
“再一次抽過了煙,喝過了酒,數(shù)了數(shù)煙蒂和酒杯,今天還能再抽兩支煙,因為在今天和星期一之間還有三天,三天沒有伊萬的日子?!?/blockquote>這是《馬利納》的開篇,初讀,就被吸引了。
我記得那是一個周末,家里甚至還有一個特地從上海來沈陽做客的朋友,但我完全不顧地主之誼,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拉上窗簾,打開暖光臺燈,“讀”完了全文。是的,我?guī)缀跏恰白x著”看完了整本書。
《馬利納》是一本有閱讀門檻的書,巴赫曼如詩般的意識流語言像迷宮一樣把讀者團團圍住。我一邊被女作家卑微的愛和被侵犯、被毀滅、被謀殺的故事深深觸動,另一邊又被這種表達方式弄得頭痛欲裂,如果不“朗讀”出來,澎湃的情緒就找不到宣泄的出口了。
但其實這個故事并不復雜,甚至可以一言以蔽之:這是一個女作家被三個男人謀殺的故事。這三個男人也許可以簡單地被認為是女作家所深愛的伊萬、庇佑女作家的馬利納和女作家的父親,而深層次來說,這里的“男人”指的是男權(quán)社會。
在初讀的過程中,那些讓我頭痛的《馬利納》的文字,雖艱深但動人,以下略舉幾例,便于感受:
“我說的很少,隱瞞得很多,但我還是說得太多了。太多太多了。我壯麗的國度,沒有皇帝和國王,沒有斯蒂芬的王冠,也沒有神圣羅馬帝國的冠冕,我的國度屬于它的新聯(lián)盟,沒有證明文件,也不需要申辯。”“我活在這個半開化的、生機勃勃的世界上,我平生第一次擺脫了周圍的評判與偏見,準備好進入一個毫無評判的世界,迎接一瞬間的答案,迎接號叫與歡呼、幸福與歡愉、饑餓與干渴,因為我已經(jīng)有太久沒有活過了。”作為一個詩人、一個研究海格德爾存在主義的哲學博士,巴赫曼在大段落的敘事中建造著獨屬于她自己的龐雜的語言迷宮,正如她在小說中所寫的那樣,
“我的腦中響起了話語的呼嘯聲,然后是一道閃光,幾個音節(jié)起火燃燒,從冗長的句子里飛出了斑斕的逗號和曾經(jīng)一片漆黑的句號,吹成了氣球,飄了起來,頂?shù)搅宋业念^蓋骨。”感謝巴赫曼,這些文字也成功地頂?shù)搅宋业念^蓋骨,讀完全書,我聽到自己心里的聲音在大聲疾呼:“你要出版它!”
我確認它是一本好書,但出版不是做慈善。這樣的陌生作家、冷門題材、晦澀文稿不會是任何一家出版社的首選,我和皓楠老師所說的出版難度大,絕非虛言。如何在選題會上說服領導和同事,是我那段日子揮不去的“噩夢”。選題報告、成本核算、PPT這些自不必贅言,為了防止自己笨嘴拙舌,還剪了一段2分鐘的小視頻,希冀大家能以此感受到這本書的氣質(zhì)。但從文章的小標題能夠看出,在這次選題會,選題并沒有通過。這個結(jié)果不在意料之外,但,就這樣放棄嗎?實在不甘心。
我再次嚴格評估這本書,降本、比對、核算國內(nèi)外數(shù)據(jù)、策劃本版優(yōu)勢、邀請皓楠老師寫譯序、請她挑選巴赫曼和策蘭主旨一致的對談詩歌綴于文后……為了突出《馬利納》的特點,我還擬了一堆副標題,最后并未使用。(現(xiàn)在回想,完全不知道自己當時在想什么。)
不過,撥云見日,不負苦心,在7月的月度選題會上,這個選題,過了!
反復的封面,反復的文案通過選題后,稿子順利地進行著三審三校,與此同時,封面設計也正式提上了日程。
最開始我和設計公司的顆粒度怎么都對不齊,糾結(jié)如我想在封面中表達的太多,以致反復易稿,方案一改再改。
封面方案1:
(冷峻版)“冰面迸裂了,我摔到了極點下面,墜入了地心。我墜入了地獄。微弱的昏黃火焰在四下盤繞,我的鬈發(fā)著火了,一直燒到了腳下,我噴出火焰,又吞下火焰。”
封面方案2:
(抽象版)書中有眾多有意義的元素,可以在封面中體現(xiàn):電話線(話筒)、頭巾百合、筆(寫信)、酒、維也納、墻、黑暗……
封面方案3:
(暗黑版)在這片詭異的風景里她看不到任何出路,四下只有柳樹、風與流水……灌木仍在低語、大笑、尖叫、悲聲嘆息……為了不再聽到可怖風聲的號叫,她把頭埋到了雙臂之間……她不能前進,也不能后退,她只能在流水與垂柳的強力之間做出抉擇。
封面方案4:
(愛情版)在開滿頭巾百合的電話亭,女人熱切虔誠地和戀人通話,左手拿聽筒,右手是紅酒酒杯。
封面方案5:
(溫柔版)光影交錯下的巨大的女作家側(cè)臉,顏色溫柔,面目輪廓點綴著“紅色,比紅色還要鮮紅七倍”的頭巾百合。
以上五版方案只是部分列舉,而且它們在我的矯情下都沒通過。我萬分感謝設計師沒有拉黑我,她甚至一句狠話都沒有向我抱怨過,有如此大度、好脾氣的乙方,甲方如我感激涕零!
最終的封面以女人的面目為主,封底則由《馬利納》這本書的經(jīng)典語句構(gòu)成。
封面的女人臉龐枯瘦蒼白,絕望地盯著晦暗的天空,脖頸以一種近乎扭曲的姿態(tài)向上伸長,她的脖頸皮膚下隱約浮現(xiàn)出蜿蜒的脈絡——那是種子的根須,正從她的血肉深處蠕動生長。細嫩的根須刺破蒼白的皮膚,緩緩向上蔓延。她的身體成了土壤,而絕望成了養(yǎng)分,植物的新生與她的衰亡在此刻形成殘酷的對比。整個畫面彌漫著一種窒息般的寂靜,唯有根須生長的細微聲響,和女人喉嚨里壓抑的、無聲的嗚咽。
我一邊想著封面,一邊讀稿,一邊寫宣傳策劃文案。
營銷文案很多,我陷入了一種苦修之中,除了慣常的商詳頁設計、單位官方微信公眾號稿、轉(zhuǎn)贈稿、小紅書約評之類的營銷固定動作,那段時間我?guī)缀趺刻煜掳嗷丶叶荚趯憽恶R利納》的宣傳文案,如果進行字數(shù)統(tǒng)計,一篇本科畢業(yè)論文的體量肯定是達到了。
然而,所費心力繁巨,實際卻沒幾個字可用。每天早上在擠地鐵的時候,我會看前天晚上寫的文案,然后在心里咆哮:怎么這么矯情!遂廢掉一稿。我不知道自己幾宿幾宿熬著的夜、用了三個周末寫出來的視頻方案、講書方案都是什么東西,甚至不敢給社里的新媒體營銷看。昨晚妙筆生花,今早廢紙一張的場景重復上演著。因此,這篇編輯手記最后以這種方式呈現(xiàn),是我文思枯竭的結(jié)果。
印前通讀:壓抑·緊按太陽穴·淚水打轉(zhuǎn)三審三校后,稿子重新回到我手里,進行印前一讀。
“壓抑、緊按太陽穴、淚水打轉(zhuǎn)”,這是我在最后一遍閱讀《馬利納》時,寫在筆記本上的感受。
作為這本書的編輯,我讀了很多遍《馬利納》,每次重讀都會被巴赫曼傾瀉的文字推入深淵,我明明知道下一頁寫著什么,卻還是會被那種近乎殘忍的清醒擊中。自我的消失、父權(quán)的打壓、戰(zhàn)爭的創(chuàng)傷、與愛人的生離死別……女作家敏感的神經(jīng)時刻緊繃,卻只能逆著魔法前行,一邊呼吁“她們性別的詩篇將被重新譜寫”,一邊被謀殺至“女兒們的墓地”。
在《馬利納》這本書中,女作家始終孤立無援,無論是和她互訴光明與黑暗的神秘伊萬,還是困住她、篡改她記憶、促使她消亡的馬利納,亦或是化身為屠夫、劊子手、只給男人寫歌詞、讓她赤裸的父親,都是謀害她的兇手。
我逐字逐句地感受著這個故事,試圖理解書中那個脆弱、敏感、神經(jīng)質(zhì)的女人。一邊感性地痛她所痛、傷她所傷;一邊理性地思索巴赫曼的指涉,在不知不覺中,我自己也掉進了她精心鋪設地關(guān)于理性與感性的騙局,馬利納是她構(gòu)造的復雜文本中捉摸不定的角色,是“我”的理性象征和男性化身,作為女作家情感的糾正者,馬利納一直活到了最后,而“我”孤立無援地、眼睜睜地看著他篡改掉自己的全部記憶,抹去自己存在的生活痕跡,被謀殺至墻里,消弭了一個女人全部的感性特質(zhì)。
“沒有警報,沒有警笛。沒有人前來救助。救護車沒有來,警察也沒有來。這是一道非常古老、非常堅硬的墻壁,沒有人能從中出來,沒有人能打破它,沒有什么能從里面發(fā)出聲音。”“這是謀殺。”“這是謀殺”是全書的最后一句話,能夠囊括整部小說的主旨:面對主導一切的男性法則,女性之“我”是無法幸存的。
巴赫曼以男女關(guān)系的戀愛視角完成抽象的感性及理性之喻、彌合現(xiàn)實與虛構(gòu)之崖,龐大繁雜的主題被她精心布局,看似信手拈來,實則暗藏經(jīng)緯,文字功力可見一斑。因此《馬利納》絕不是一本三角戀的愛情小說,而是一場集體的謀殺。
我記得在我最后一遍讀完《馬利納》,定稿的時候,整個人心緒繁雜。近一年來,為了能離巴赫曼更近一些,不讀詩的我也看了巴赫曼和策蘭的數(shù)十首詩;不了解二戰(zhàn)后的德語文學變遷和巴赫曼哲學觀點的轉(zhuǎn)變,也試圖接觸海德格爾的存在主義闡釋;下單印有策蘭頭像和詩歌的月歷;翻看他們的相戀書信集;在許鞍華的電影中尋找對策蘭的解讀;看巴赫曼的傳記片,然后淚流滿面……我在小紅書上發(fā)表:“我已不知要如何愛你?!焙笥謩h掉。
某一天清晨,我爸送我去地鐵站,在路上,他問我:“你的《馬利納》怎么樣了?這是你自己的第一個選題啊,到底好看嗎?”
我回答他:“痛苦,它帶給我的唯有痛苦?!?/p>
我其實很想找個人聊聊巴赫曼,聊聊《馬利納》。但在整個出版周期,除了校對同事,我獨自享有著這個故事,無人可說。它在我心底生根發(fā)芽,枝葉蔓延,卻找不到出口,我是它唯一的讀者。
如今《馬利納》付梓出版,那些被囚禁太久的文字正在紙頁下躁動,等著被更多人看到,就像春天到來時蠢動的蟲卵。它們會咬破我精心裝訂的封面,順著血管爬上喉頭——到那時,這個無人知曉的故事,大概會自己長出翅膀。
(沒錯,這也是《馬利納》最后一版封面的另一種解讀。)
——一個年輕編輯滿懷熱忱的編輯手記,寫于凌晨1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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