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雨及芒種,四野皆插秧。
家家麥飯美,處處菱歌長。
宋代詩翁陸游的這首《時雨》小詩,真實地反映出了芒種時節的農家生活。俗話說:“芒種忙收。”又說:“芒種芒種,搶收搶種。”搶收,指收割小麥,故“家家麥飯美”;搶種,則指稻田播種,故“四野皆插秧”。
所以俗話常說:“芒種忙,兩三場,農家的孩子沒了娘。”又說:“麥上場,耕牛忙,男女老少低頭插黃秧。”還說:“麥黃梢,累斷腰。”宋代詩人張舜民《打麥》詩云:“田家以苦乃為樂,敢憚頭枯面焦黑!”宋代詩人楊萬里《插秧歌》亦云:“喚渠朝食歇半霎,低頭折腰只不答。”到芒種這個節骨眼,莊戶人忙得連話都顧不上說。
芒種,一般在每年陽歷的6月5日或6日,今年是6月5日(即農歷五月初十)17時57分交節。據《逸周書·時訓解》講:“芒種之日螳螂生,又五日鶪始鳴,又五日反舌無聲。”
芒種三候,一候“螳螂生”。螳螂是一種類似于螞蚱的寸半來長的綠色昆蟲,農村地區所在多有。據《本草綱目·蟲部·螳螂、桑螵蛸》記述:“螳螂,驤首奮臂,修頸大腹,二手四足,善緣而捷,以須代鼻,喜食人發,能翳葉捕蟬。深秋乳子作房,粘著枝上,即螵蛸也。房長寸許,大如拇指,其內重重有隔房,每房有子如蛆,卵至芒種節后一齊出。故《月令》有云,仲夏螳螂生也。”一者,螳螂“能翳葉捕蟬”,可見《莊子·山木》和西漢劉向《說苑·正諫》中所說的“螳螂捕蟬,黃雀在后”,是有生活基礎的。螳螂亦名蟷螂,時珍講“蟷螂,兩臂如斧,當轍不避,故得當郎之名”,故知《莊子·人間世》和東漢韓嬰《韓詩外傳》所謂“螳臂當車”,也是從生活中提煉出來的。二者,“卵至芒種節后一齊出”,說明到芒種這天螳螂卵就會孵出小螳螂。
二候“鶪始鳴”。鶪讀作局。鶪亦稱伯勞、伯鷯等。《本草綱目·禽部·伯勞》記述:“伯勞即鶪也。夏鳴冬止,乃月令候時之鳥。《本草》不著形狀,而后人無識之者。”不過時珍認為,既然鶪是候時之鳥,到時候就會廣泛地出現,應該并不罕見,只是漢代以來的大儒們對之解釋得都不一樣,他比較贊成郭璞的說法,即鶪乃苦鳥。時珍分析道:“《爾雅》謂‘鵲、鶪之丑,其飛也翪’,斂足竦翅也。既以鵲、鶪并稱,而今之苦鳥,大如鳩,黑色,以四月鳴,其鳴曰苦苦,又名姑惡,人多惡之。”經過對漢儒給出的九種“鶪”仔細辨析,時珍認為苦鳥(即苦惡鳥)與鶪頗近似之。
三候“反舌無聲”。反舌即百舌鳥,能反復其舌發出百鳥之音。《本草綱目·禽部·百舌》講:“百舌處處有之,居樹孔、窟穴中。狀如鴝鵒(讀作渠玉,俗稱八哥)而小,身略長,灰黑色,微有斑點,喙亦尖黑,行則頭俯,好食蚯蚓。立春后則鳴囀不已,夏至后則無聲,十月后則藏蟄。人或畜之,冬月則死。《月令》‘仲夏反舌無聲’,即此。”
據《四民月令·五月》講:“五月芒種節后,陽氣始虧,陰慝(讀作特,指陰氣,邪惡)將萌;煖氣始盛,蟲蠹并興。乃弛弓、弩,解其徽、絃,張竹、木弓,弛絃。以灰藏氈、裘、毛毳之物及箭羽。以竿掛油衣(古代用桐油涂制而成的雨衣),勿襞(讀作閉,指折疊衣物)藏!”《四民月令·四月》曾講過:“草始茂,可燒灰。”草灰,是天然綠色殺蟲劑。對于古代武器庫中的弓絃箭羽,以及各家各戶的氈裘毛衣之類的衣物,均撒上草灰,以防蟲蠹。
芒種之“芒”,乃形聲字,從艸,亡聲,故讀作忙,古音也讀亡。俗話常說“針尖對麥芒”的“芒”,就讀作亡。《說文》講:“芒:艸耑。”“耑”即“端”也,指草葉頂端的刺尖兒。南朝梁代顧野王《玉篇》講:“芒,稻麥芒也。”指稻、麥種子外殼上的刺尖兒。成語“芒刺在背”,講的是漢宣帝劉詢對大司馬、大將軍霍光特別害怕的歷史故事。據《漢書·霍光傳》記載:“宣帝始立,謁見高廟,大將軍光從驂乘,上內嚴憚之,若有芒刺在背。”這個“芒刺”,如果取譬“稻麥芒也”,指的當是麥芒。因為麥種外殼頂端上的尖刺,又細又硬,又尖又長,足有寸把來長。夏天收麥子的時候,日頭火紅,汗流浹背,光脊梁上突然被麥芒扎一下,哎呦那感覺,扎心啦!漢宣帝幼年曾流落民間,那個叫“劉病已”的兒童,應該對“芒刺在背”深有感觸。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對芒種的解釋是:“五月節,謂有芒之種谷可稼種矣。”《通緯·孝經援神契》亦云:“言有芒之谷可播種也。”“有芒之谷”除了稻麥之外,還有黍稷,漢末劉楨《魯都賦》即有“黍稷油油,粳族垂芒”,只是黍稷種子外殼上的刺尖兒很短小,不足為懼。芒種時節所種“有芒之谷”,指的正是稻、黍、稷(糜子)等。我聽姐夫和大哥說,每年大致“五一”前后種玉米,“六一”前后種糜黍。“五一”后四五天是立夏,“六一”后四五天就是芒種。
芒種既是“芒谷”播種的時節,也是“芒谷”收割的時節——具體講就是麥收時節。俗話說:“麥出火來燒,谷出水來澆。”谷,指稻谷。筆者出生在雁門關外比較寒冷的地方,對于水稻雖也略知一二,但不及對麥子了解得深透。故在芒種時節,重點說說麥子。
據東漢許慎《說文》講:“麥,芒谷,秋種厚薶,故謂之麥。麥,金也。金王而生,火王而死。從來,有穗者,從夊。”“秋種厚薶”指的是冬小麥,也叫宿麥。早在《漢書·武帝紀》(元狩三年,即公元前120年)既有記載:“遣謁者勸有水災郡種宿麥。”唐代大儒顏師古注:“秋冬種之,經歲乃熟,故云宿麥。”西漢氾勝之《氾勝之書》亦講:“凡田有六道,麥為首種。麥種得時,無不善。夏至后七十日,可種宿麥。早種,則蟲而有節;晚種,則穗小而少實。”“夏至后七十日”,已是秋天第二個節氣處暑之后(按照傳統文化“五行”配“四時”,春為木,夏為火,秋為金,冬為水,四季末月為土),故金秋時節種植宿麥,謂之“金王而生”。
記得小時候老年人常開玩笑說:“麥子就像后娘帶大的孩子,冷的時候扔出去,熱的時候叫回來。”盛夏正是“叫回來”的時候。至于什么時候往回“叫”,黃河流域每個地方的情況不盡相同,從各地的農諺可以略知一二。諸如,“麥奔立夏谷奔秋”“麥到小滿谷到秋,再要不收一半丟”“麥到芒種死,谷到秋里黃”“麥到夏至谷到秋,寒露才把豆子收”,等等。
總而言之,“麥不過夏”。在夏季的前四個節氣立夏、小滿、芒種、夏至前后,麥客們就會從黃河南岸跨過黃河,逐漸向北一路收割過來了。我的家鄉塞北,收麥要晚一些。但就麥收的整體情形來看,恰如農諺所說的“麥出火燎穗”“麥熟芒種,豆熟秋分”,所以大范圍收割麥子,是從炎夏第二個節氣芒種前后開始的,故曰“火王而死”。而且,麥子成熟的速度非常之快,正所謂“麥熟一晌,龍口奪食”!每到麥收時節,老百姓真是起早貪黑更兼擔驚受怕,“麥收兩怕,風吹雨下”“麥收時節等一等,風吹雨打一場空”“麥收有五忙,割、拉、碾、曬、藏”,這五個字飽含著農民的千辛萬苦,一粒麥子千滴汗!
俗話說:“芒種天,麥穗沉甸甸。”又說:“麥足半年糧。”北方人飯桌上一日三餐的主食,大多是饅頭、餅子、花卷、面條,甚而連帶餡兒的包子、餃子、燒麥、餡餅,也離不開麥子磨出來的白面。食物須知其性。《本草綱目·谷部·小麥》講得很細致:“﹝頌曰﹞大、小麥秋種冬長,春秀夏實,具四時中和之氣,故為五谷之貴。地暖處亦可春種,至夏便收。然比秋種者,四氣不足,故有毒。﹝藏器曰﹞小麥秋種夏熟,受四時氣足,兼有寒熱溫涼。故麥涼、曲溫、麩冷、面熱,宜其然也。﹝時珍曰﹞新麥性熱,陳麥平和。”
總體來說,冬小麥經過秋冬春夏四季生長,依照其發育成長的過程,吸收了四季涼冷溫熱的地氣與天氣(氣候之氣),故麥子性涼,麥麩性冷,麥麯性溫,白面性熱。但在不同的地方,情況又有些差異。“河渭以西,白麥面性涼,以其春種,闕二氣也”,陜西以及山西大部分地區的小麥多是春種夏收,故其白面性涼,可以配食性熱的羊肉吃羊肉泡饃。同樣,“魚稻宜江淮,羊面宜京洛”,中州大地也愛吃羊肉燴面。
宋末元初李鵬飛《三元參贊延壽書》講:“北多霜雪,故面無毒;南方雪少,故面有毒。”明人顧元慶《檐曝偶談》又說:“江南麥花夜發,故發病;江北麥花晝發,故宜人。”這似乎與“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具有同理性。但最根本的原因還是“北人稟濃少濕,故常食而不病也”。但畢竟白面性熱,食時配上花椒、蘿卜、陳醋和大蒜,會更好一些。
另外,“面筋”“麥粉”和“麥麩”,也都是把涼的。“面筋”是麩與面在水中揉洗而成,時珍說“古人罕知,今為素食要物,煮食甚良”;“麥粉”即麩面,面洗筋澄出漿粉而成;“麥麩”即麥皮,性涼而柔軟,它還有一個特殊功能——用一米見方的布袋盛麥麩作褥子,對小兒暑月出痘瘡甚為有益。
小麥還有一個古老的名字叫“來”(“來”的繁體字)。《說文》解釋“麥”(“麥”的繁體字)字時講:“從來,有穗者,從夊。”宋代徐鉉注釋:“夊,足也。周受瑞麥來牟,如行來,故從夊。”關于“周受瑞麥來牟”,《尚書》和《詩經》均有記述。《詩經》對小麥的記載有多處,諸如“爰采麥矣,沫之北矣”(《鄘風·桑中》)、“我行其野,芃芃其麥”(《鄘風·載馳》)、“碩鼠碩鼠,無食我麥”(《魏風·碩鼠》)、“黍稷穜穋,禾麻菽麥”(《豳風·七月》)等。
相傳《豳風·七月》為周公所作,全詩共88行,是“國風”里最長的一首詩。正是《七月》,讓我們有幸“看見”一幅三千多年前的全景式的周人勞動生活的社會風情畫,它是一首文學性和史料價值極高的史詩級詩篇。另一首被認為是周公所作的《周頌·思文》,贊頌后稷應該配天享祀,只有短短八句,敬錄如下:
思文后稷,克配彼天。
立我烝民,莫匪爾極。
貽我來牟,帝命率育。
無此疆爾界,陳常于時夏。
翻譯成白話詩:“文德無比后稷王,功德可以配上蒼。安定天下眾百姓,無人不受你恩賞。你把麥種賜我們,天命用它來供養。不分彼此和疆界,遍及中國都推廣。”其中“貽我來牟”的“來”和“牟”,分別指小麥和大麥。麥的繁體字“麥”,由“來”“夊”構成,“來”象形麥穗,“夊”讀作綏,象形兩足行走。“貽我來牟”,乃“天帝”送來小麥大麥之嘉種。
有時坐在餐桌前,吃著饅頭或面條,我會莫名地想到《七月》和《思文》,便會心生感恩,不敢浪費一粒糧食。
原載于2022年6月6日《中國社會報》
李建永,筆名南牧馬,雜文家,散文家,民俗文化學者。山西山陰人氏,曾在陽泉市工作多年。現居北京。從業媒體,高級記者。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北京市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太陽鳥”中國文學年選雜文卷主編。著有雜文散文集《說江湖》《說風流》《母親詞典》《中國雜文·李建永集》《我從〈大地〉走來》《園有棘:李建永雜文自選集》等九部。
來源:《諺云》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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