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世紀中葉， 巴霍芬 在《母權論》中首次提出史前母系社會假說，后經摩爾 根系統 構建為母系到父系的社會進化序列。這一理論深刻影響了人類學與考古學研究范式，但卻始終缺乏直接的考古學證據支撐 ，而且 現代民族學觀察到的母系社會常被視為特定環境下的適應性產物 。 此前全球古 DNA 研究揭示的史前社會組織均呈現父系結構，母系社會的普遍性與真實性 仍是考古學與人類學領域尚未解答的重要問題。

2025 年 6 月 4 日， Nature 在線發表北京大學與山東省文物考古研究院聯合開展的一項針對中國史前母系社會的研究成果 ，題為

Ancient DNA reveals a two-clanned matrilineal community in Neolithic China

傅家遺址： 母系遺傳和埋葬模式的高度統一

傅 家遺址是一處位于中國山東省境內 、魯北山前和渤海灣南岸的 大汶口文化晚期遺址 ，距今約 4750-4500 年。 遺址內部存在明顯的空間分區特征， 遺址南北兩區墓地存在清晰的空間分隔 。 研究人員 獲取 60 例個體全基因組 古 DNA 數據 。 遺傳學分析揭示出 高度統一 的母系遺傳結構：北區墓地 14 例個體全部歸屬于 mtDNA 單倍群 M8a3 ，南區墓地 46 例個體中 44 例屬于 D5b1b 單倍群，兩墓區各自呈現出完全一致的線粒體序列特征。這種極端的母系遺傳同質性表明，每個墓區人群均源于單一母系祖先。 相比之下，而 父系 遺傳具有高度的多樣性。 南區 10 例男性分屬 6 種不同 Y 染色體單倍型，北區 3 例男性各具獨特單倍型，且相同父系類型在兩區交叉出現。通過系統重建個體間親緣網絡，研究不僅發現墓地內部存在密集的 4-6 級親屬關聯，更揭示出跨墓區的二級親緣關系（如姨表兄妹），為母系氏族間的通婚實踐提供了分子證據 ，也為隨母系埋葬提供了實證 。 南區超過三分之一的個體為二次葬，其遺骨均被遷回并安葬于自身母系氏族墓地，且遺傳學證實其與墓地內其他成員共享母系血緣。 體質人類學證據進一步佐證：所有男性死后均歸葬本族墓地，這種 “ 從母而葬 ” 的喪葬制度完全區別于父系社會的女性從夫葬俗。 結合 墓地規模（超 500 座墓葬），延續時間超過 250 年，母系遺傳譜系始終保持單一性 ，這些證據表明 傅家是由兩個長期穩定共存、嚴格按母系血緣組織起來的氏族（ matriclan ）構成。

圖1. a, 墓葬排布以及對應母系分布。b, 墓葬個體親緣關系。c, 單性遺傳標記多樣性。d, 隨母系埋葬實例。

傅 家母系社會的婚配模式

針對婚配制度的研究揭示 了 母系社會的運行機制。 連續性 純合片段（ ROH ）分析顯示，該群體有效種群規模僅為 200-400 人，明顯小于同期東亞群體。 ROH 分布模式表明氏族間長期保持著地域性 內部 通婚網絡，但未出現高頻近親婚配。研究發現所有男性個體均攜帶 ROH 片段， 這一遺傳特征證實其源 自地理位置相近的族群間 婚配 ，從而排除了外來父系基因滲入的可能性 ； 而不同母系氏族間共享 Y 染色體單倍型的現象，則揭示了男性在婚配過程中的跨氏族流動。 南區墓葬中 存在少量 個體表現出與其他個體不同的母系譜系，但仍具有 ROH 特征，表明其參與了該群 體的內婚制實 踐。 結合考古證據， 與 傅 家遺址相鄰的 五 村遺址呈現出高度相似的墓葬分布模式和考古 學文化 特征。 這些發現提示， 傅 家群體的 婚配 實踐可能涉及比現有考古發現更為廣泛的母系氏族網絡，存在其他母系氏族男性融入 傅 家群體并貢獻 Y 染色體多樣性的可能性。然而， 未發現 這些外來男性個體被埋葬于 傅 家墓地， 而是 遵循其 自身隨母系而 葬 的 社會規范。

傅家母系社會的 生業 經濟與社會分化

多學科交叉分析復原了該母系社會的生計模式。鍶同位素研究表明群體活動半徑小于 10 公里，所有個體 87 Sr/ 86 Sr 比值均匹配本地沖積平原特征。碳同位素數據顯示先民主食為粟黍類作物 ，氮同位素比值 顯 著高于內陸同期遺址，結合遺址地理位置及鄰近五村遺址出土的海洋貝類，表明群體在農業基礎上 可能 補充利用濱海資源。考古學證據則顯示 傅家 社會分化程度有限：陶器工藝較為簡單，墓葬隨葬品價值指數較低，缺乏反映遠距離貿易的高價值物品。這種低生產積累、低社會分層的特點，與現代人類學觀察的母系社會特征高度一致。

綜上， 研究通過對傅家社會群體的遺傳學分析發現，兩個母系氏族雖在線粒體DNA遺傳結構上呈現顯著差異，卻在喪葬制度、婚配文化習俗方面展現出高度一致性。從生計方式來看，該群體以粟作農業為主要生產方式，同時得益于濱海的地理位置，其飲食結構中可能包含相當比例的海洋資源，這使其蛋白質攝入水平明顯高于大汶口文化的其他群體。值得注意的是，盡管存在這些特征，該社會的有效種群規模相對較小，社會組織程度較低，且未出現顯著的社會分層現象。這項研究成果不僅填補了東亞地區基于古基因組數據的母系社會運行機制研究的空白，也為國際學術界關于早期社會形態的討論提供了重要的古基因組學證據。

北京大學王勁成 博士 和 中央民族大學嚴實 副教授 為本文的共同第一作者。北京大學黃巖誼 教授 、龐玉宏 副研究員、 寧超 研究員 、張海 副教授 ，以及山東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孫 波 研究 館員 為共同通訊作者。

https://doi.org/10.1038/s41586-025-09103-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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