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高考季。
我們編輯部人數不多,但來自高考大省“山河四省”的占了一大半。這么多年過去,我們還是會夢到數學考試卡在倒數第二道大題,或是在某些瞬間猛地意識到自己又因為陷入“好學生思維”而焦慮緊張。
“小鎮做題家”的概念早就被說爛了,我卻不能不承認:“小鎮”和“做題”在我身上打下的烙印,始終沒有消失。
今天推薦的這本書,作者是一個出身河南的小鎮女孩,后來在北京時尚前沿工作。她進入了體面的“名利場”,又好像始終不入流。她把自己的經歷和感受坦誠地說了出來,講自己和“規矩”的“搏斗”,講自己在方格紙上的叛逆,講自己有限的想象力和習慣性的緊張嚴肅……
在本文摘選章節的首頁,作者引用了一句《華氏451》中的話:“如果他們給你畫好格線的紙,不要按著線寫。”
下文節選自《還可以的金女士》,篇幅所限內容有所刪減,小標題為編者所擬,經出版社授權推送。
01.
書上的宋體字是神圣的,
而我的答案無足輕重
· 按時到校,上課前準備好學習用品。
· 上課專心聽講,勇于提出問題,敢于發表自己的見解,積極回答老師的提問。
· 認真預習、復習,按時獨立完成作業。合理安排課余生活。
——節選自校規校紀
在成年后的很多時刻,我總是想起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
上初中的某一天,學校發了一本新的練習冊,這本練習冊留給我們寫題的空間很窄。于是我換上了更細的筆芯,這樣就可以把字寫得更小,然后努力把答案塞進中間的格子里,這讓我寫得很累。
課間,我和前座女生閑聊說起這件事,她露出十分不解的神情。我看了她的作業本,發現她用比印刷體粗黑很多的水筆,直直地往后寫,寫不下就直接蓋在后面的題干上。
我時常在想,在這件事情上抒發太多的情感是不是顯得小題大做。但當時,我確實感受到頭腦中的什么東西被敲碎了一個角,就好像在童年的某天發現乳牙開始搖動時的興奮和恐慌。
在我看來,書上印刷出來的宋體字是神圣的,而我寫的答案無足輕重,不應該輕易越過雷池,因為我的卷面必須工整。但那個女生顯然不這樣認為。她用0.5mm的流暢黑水筆寫字,在她的筆跡旁邊,那些宋體字顯得蒼白又瘦弱。
這個解法顯得如此簡單,甚至不值一提,但此前我真的從未想到可以這樣做。
我是一個很擅長遵守規矩的人。
在這一點上,我的記憶與事實產生了重大偏差。我從小就想做一個很酷的小孩。對上小學的我來說,這不僅是一種審美要求,而且是一種人生態度:我不聽話,并以此為傲,我要當一個蔑視紀律的危險刺頭。
我很想在同學之間成為一個叛逆的弄潮兒,并且差點就成功了。
我在上小學時,曾經把珍藏的《仙劍奇俠傳》安裝碟借給同學,但還回來的時候發現每張光盤上都布滿了嚴重的劃痕,光盤報廢了。我因此記恨了那名男同學很多年,但他堅稱自己對此一無所知。
后來我的小學班主任跟我說,我玩游戲這件事給她惹過一個不大不小的麻煩,很多家庭因為我借出去的游戲光碟而吵得雞飛狗跳,而他們的孩子說辭十分一致:“班上的好學生都可以玩,為什么我不可以?”我才后知后覺,那名男同學可能真的是無辜的,而那些劃痕應該是出自他爸媽之手。
除了喜歡玩電腦游戲,我偽造家長簽字,瘋狂地追S.H.E.,十分喜歡上課說話,并且成績好——這是我想象中的很酷的自己。
但當我跟我媽求證這段經歷的時候,我媽覺得非常可笑,她對此的評價是:“你從小就非常聽話(大拇指表情),自律(大拇指表情)。”
她給了我這個故事的另一半拼圖:我替她簽字,是因為在這之前我已經背完了課文;我把追星和玩電腦游戲的時間嚴格限制在周末,并且是在做完作業之后,所以她很放心。在所有我自以為很酷的事情里,只有上課說話這件事可以被稱為一個無關痛癢的惡習,但總體我已經讓他們十分省心。
我寫下這些并不是因為想在這里自夸,而是為當年的那個小孩感到略帶一絲幽默的難過:她自以為在學校紀律的紅線上反復橫跳,攪動風云,其實她一直規規矩矩地待在線內,堪稱楷模。
成年人的期待像一條軌道,我們被放入鐵軌時,會發出樂高拼合時那樣嚴絲合縫的“咔嗒”一聲。而有意思的是,如果你仔細回想,這個過程并不充滿被強迫的痛苦。甚至大多數時候,可以說是我在主動迎合規矩。
02.
人生中前十八年,
我一直在揣摩出題人的意圖
對每個做題家來說,我們人生的前十八年有一個很重要的議題——揣摩出題人的意圖。
一個幽靈,一個名叫出題人的幽靈在紙面上游走,而題目就是他寫下的謎語。他握著一個答案,再為了這個答案設計出題目。題目只不過是盛放答案的一種容器,其形狀和解題思路都有跡可循,就仿佛你總能在英語閱讀的每一個“However,…”附近找到答案。
從這一點來說,與其說我學會的是能夠解題的知識,不如說我學會的是一種察顏觀色的技巧。
在學生時代,出題人的幽靈如影隨形。
上課時老師的每個語調上揚的問句,都不是一個真正的開放式問題。老師并不想聽到我的想法,而是等待我回答出他心中的答案。如果話說一半,而他的眉毛微微揚起,我就知道我說錯了。
我很快發現如何討老師喜歡,這不是因為我有討好型人格,而是因為老師們的行為模式簡直太好預測了——小孩在“討人喜歡”方面有著成年人難以想象的機敏。
在小學的一堂公開課上,老師把我們班分成了四個大組,根據組員的上課表現來計分評比。我很快意識到,評比的關鍵不光是回答正確問題的數量,還有這位老師最看重的課堂紀律。
于是那節課,我刻意地坐得筆直,把手臂疊在胸前,神情肅穆,目光炯炯。在課堂的尾聲,老師點了我的名字,并欣慰地向全班說:“大家應該向她學習,她坐得很端正,聽得很認真。”
然后她用粉筆在我們組的后面加了100分,于是我們組反超為第一。
每次我想起這件事都很想笑,因為它太像《哈利·波特與魔法石》第一學期結束時的學院杯加分環節了(納威·隆巴頓被加上那10分的時候是什么心情?)。
和小說輝煌的結尾不同,這個寫在黑板上的分數沒有任何意義,下課鈴一響就被值日生擦掉了。
我很快發現,我并不是唯一的聰明小孩。
上課時老師和好學生之間的提問環節總是帶有一種表演性。當這堂課旁邊有別的老師旁聽時,這種表演氣息就會越發濃烈。作為一個小孩,我幾乎天生知道什么問題是一個“真問題”,比如“我覺得這種作文的套話很愚蠢,我們一定得這樣寫才能得高分嗎?”這個問題顯然真誠且充滿勇氣,不難想象問出這句話的學生(如果有的話)經歷過多久的猶豫才敢舉起手,但同樣不難想象這個問題會得到老師怎樣的回應。
而了解規則的小孩從不問真問題。提問只是一種用來體現自己認真思考的表演,一種對老師的捧哏和諂媚。我們只需要在公開課上當一個合格的助演。
大人們總是很喜歡我的這種提問。只有一個例外,那就是我媽。
在和我媽一起洗襪子的時候,我曾故作天真地問她:“為什么你說洗襪子要使勁搓腳底呢?”顯然,即使作為小學生,我當然也知道襪子總是腳底最臟。我善意地捧出了這個問題,希望能夠來一場母慈子孝的對話。
但我媽立刻放下了肥皂。她說,她們班上曾經有一個討厭的語文課代表,最喜歡拍老師馬屁。
這位課代表曾經在課上舉手,用同樣故作天真的語氣問:“老師,為什么課文里要說‘敵人把他們圍得像鐵桶一樣’呀?”老師聽聞大喜,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述這個比喻有多么精妙,我媽在底下翻了一節課的白眼。
而此刻,她在我身上看到了那位課代表的影子。對于我媽來說,她寧可我是一個真誠的笨蛋,也不要做一個故意裝蠢的聰明小孩,她嚴禁我再問這種明知故問的傻問題。
我總覺得這次洗襪子事件微妙地拯救了我,像輕輕碰開一顆徑直沖向底袋的臺球,才讓我不至于在“表演守規矩”這件事上走得太遠。
03.
老師總是提醒我,
不要“為自己感到驕傲”
· 謙恭禮讓,敬老愛幼,尊重婦女,幫助殘疾人。遇見外賓,以禮相待,不卑不亢。
· 尊重教職工,見面行禮或主動問候。
· 回答師長問話要起立,接受遞送物品時要起立并用雙手。給老師提意見要態度誠懇。
——節選自校規校紀
我不知道怎么解釋這種微妙的矛盾感:我很擅長遵守規矩,但我同時有一種近乎本能的感覺,“我不能太聽話”。我與規矩總是在搏斗。
你有看過那種微生物的科普紀錄片嗎?
當一個細胞死亡的時候,它不會像人類一樣緩緩倒地,然后安詳閉眼,而是在水中漂浮,漂浮,一如往常,然后某個瞬間,細胞膜破裂,包裹著的內容物瞬間泄到水中,堪稱決絕。
這總讓我想起《那不勒斯四部曲》里,主人公莉拉反復提到的“界限消失”。我總覺得我需要一層堅韌的細胞膜,保護我懷里僅有的一切,讓自我的界限不至于消失。
后來,我也無師自通了與規矩和平相處的規則:讓大人認為我很聽話,才能保護自己免于真正的順從。
在我很小的時候,“驕傲”這個詞曾經長久地讓我困惑。小學的每一個學期結束,老師都會給我們寫《評價手冊》,一般來說上面都是一些“你性格活潑開朗、興趣愛好廣泛”之類的客套話。
但那一年我的評價欄里只有班主任善意的提醒:“你是一匹驕傲的小馬駒,需要緊一緊韁繩才能跑得更遠。”她當然沒有任何惡意,也不是唯一這樣認為的老師。
“你太驕傲了”,對我說過這句話的人有小學老師、初中老師、高中老師、舞蹈老師、電子琴老師和素描老師。是的,經常被批評的朋友應該已經發現了,這基本上就是我有過的所有老師。
而正是這件事讓我感到疑惑:我從未覺得我曾經為自己感到驕傲,也不知道是自己身上的什么特質讓他們如此眾口一詞。
作為一個需要被老師認可的小孩,我只能想到一個解決方案:我不應該為自己感到高興。
我確實為自己套上了韁繩,因為我直到高考前都會時常在日記里警告自己:別以為這次考好就能放松,永遠不要得意。我不應該慶祝自己的任何成功,更不應該喜形于色,因為得意就會忘形,就會驕傲,而“為自己驕傲”一旦被戳穿,就會讓我難堪。
但“為自己感到驕傲”又是我人格中十分難以被磨平的一角。這導致我從懵懂時就一直別別扭扭,至今也沒能成為一個謙遜的女人(幸好!)。
但成年后,我確實在很多人身上看到被打磨過的痕跡,他們的性格已經被塑造成了可憐的形狀:有時他們實在是對自己十分滿意,但又不能宣之于口,因為多年的自我教育告訴他們:自夸是不體面的。
于是他們帶著一點哀怨、一點嘆息,假裝不經意地提起他們為之驕傲的事情,通常還帶著一點刻意的自我貶損。而這自貶的虛假呼之欲出,只是為了對方把話茬接過去,替他們完成“夸贊自己”這個動作。
同時,當他們見到另一個驕傲的人,他們的第一反應是憤怒乃至厭惡:我這么優秀都沒資格自夸,憑什么你可以對自己感到滿意?
當然,當《小學生評價手冊》寫完了最后一學期的最后一頁,它就不再是你人生的金科玉律。
你來到了膨脹的青春期,并發現這樣的事情反復上演:老師照著一個答案講了半天,頭頭是道,但后來發現答案錯了,全班一陣哄笑。
作為一個聰明的好學生,你開始蔑視一些規矩——萬一,它們像書后面的答案一樣也是錯的呢?總之你堅信你是對的。
你發現自己擁有一些不守規矩的自由——比如,當初中的美術老師像往常一樣要求我報名參加市里的繪畫大賽時,我竟然可以拒絕,因而不用在寶貴的周末趕出一張4開紙的水粉畫——你會驚訝于自己竟然從沒想過這個選項。
于是,我和規矩像太極推手一樣,互相試探著彼此的底線。我伸腳尖向外探索,每當碰到安全的地面就穩穩踩實。而規矩也把它的銼刀伸向我,如果碰到了錯誤的地方,我就會大叫出聲。
一個很明顯的例子是考試作文。高中的第一節作文課后,我立刻感受到了評分標準的改變,就像洗澡時水溫猛然變熱那樣明顯。
閱卷老師其實并不在乎你的想法,甚至作文題目也并不是一個真正需要思考的問題。它只是給你一個機會,展現一種合乎規范的表達模式。在這個前提下,老師最頭痛的就是自以為有思想的小孩,因為他們往往寫不出真正的思想,同時也寫不好作文——在我的作文被這么批評過兩次之后,我也很快地理解了這一點,也幾乎是立刻學會了高考作文的套路。
于是再寫作文的時候,我感覺自己是一個無情的流水線女工,把名人逸事拼插組合,把文學作品按進模具壓成一組駢文,然后把素材有條理地排布在作文格中,就像孔乙己排出四枚大錢。這很有用,此后我的作文就總是范文。
誠實地說,當我的作文被印在紙上發到全年級的時候,我審視著這規矩的成果,既感到滿足,同時也感到輕蔑——這太容易了,我根本不必獻出最誠實的想法即可過關,而我真正想寫的東西就可以幸免于難。
但我唯一感到憤怒的一次也是因為作文。新來的語文老師要看我們的周記(這通常是可以不按格式寫的、較為自由的習作,寫在自己最精美珍視的筆記本上,朋友之間甚至很喜歡交換周記閱讀),于是我寫了一篇真誠的隨筆。
當周記本被發下來的時候,那上面沒有我期待的評語。那位新老師按照高考的計分規則,給我的隨筆打了一個分數。規矩在這里越界了。它不僅給我袒露的腹部來了一拳,而且竟然試圖框住另一部分的我。我再也沒有交過那個周記本。
我一直沒有忘記過這件事。工作之后,每一次被迫改稿的時候,我總是想起那篇周記。
在我工作的第五年,公司想要嘗試直播帶貨業務,讓我們幾個編輯作為主播。直播行業有一套自己的話術,比如要熱情洋溢地對著鏡頭招呼“直播間的寶寶們”,比如不能直接使用醫學術語,過敏要說“敏敏肌”,長痘要說成“長包包”,懷孕要說成“大肚子媽媽”,否則就會面臨審核風險。
作為文字編輯,這樣的詞語顯然在我們所有人的審美范疇之外。這些詞像在我的舌頭上放了一片砂紙,讓我的聲音變得嘔啞嘲哳,難以吞吐。令我驚訝的是,一部分同事在經歷最初的磨合之后,就很順暢地接受了它們。他們很快變得和真正的主播一樣專業,把直播間的氣氛搞得熱烈又融洽。
顯然在這件事上,我變成了一個無法遵守出題人意圖的差生。我在臺下看著監視器,對自己有些懊惱:為什么別人都可以,而我不行呢?——這幾乎是我第一次因為自己無法順利遵守規矩而難過。
但就像從前無數次那樣,我也找到了自己和這套規矩的相處模式。當我想說“臉部過敏”的時候,我費心從我的語料庫中挑選符合規定的詞語去形容:“當你的臉部發熱泛紅,有時甚至有點癢……”
顯然,這套說辭并沒有文采飛揚,而且相比之下“敏敏肌”三個字要簡潔得多,但它可以給我自己一個交代。
對于我來說,語言習慣是人格的一個小角落,面朝外部放置。我不捍衛它,它就會被別人改變。捍衛它的過程不僅會給我帶來無窮麻煩,而且對別人沒有任何好處(為了工作說句話有什么難的呢?),它只對我自己有意義。但正因它只對我自己有意義,我需要無比鄭重。
04.
我能想到最狂野的事,
居然只是“辭職”
· 學會料理個人生活,自己的衣物用品收放整齊。
· 生活節儉,不擺闊氣,不亂花錢。
· 尊重父母意見和教導,經常把生活、學習、思想情況告訴父母。
——節選自校規校紀
紀錄片《中式學校》里有個情節:中國老師交換去英國的學校教書,發現當地的學生在自習時說話,于是走到他們旁邊沉默地用警告的眼神看著他們。英國學生停下了聊天,雙雙迷惑地看回去,他們不知道老師為什么盯著自己看—他們從沒體會過這樣的“規矩”。
但屏幕之外的我當然知道這個眼神的含義。即使我從未見過這位老師,即使我已經畢業多年,我竟然也有一種立刻閉嘴的沖動。
我自以為和規矩打得有來有回,但回過神來,規矩早已長成了我的一部分。它像一個烘焙模具,我雖然沒能整個人團進去被印成一枚乖巧的小熊餅干,卻時常在我身上發現它的印紋。
有一次我和同事在商量方案,余光瞟見老板恰巧路過。我立刻提高了交談的音量,話也變得密集,并刻意假裝聊得太過投入沒看見老板。老板就好像突然出現在教室后門的班主任,而我想在老板路過的那兩秒鐘內讓他明白:我們并不是在閑聊,我們只是在探討工作。
老板走了許久之后我才反應過來:天哪,我在干什么?我至少應該跟他打個招呼啊。
更多的時候,只要是在一些有規矩存在的場合,我就會像靠近一塊磁鐵一樣被吸附過去。
如果有人組織玩破冰小游戲,只要開始講解規則,我就會仔細聆聽。在一個陶藝活動上,主辦方請來老師,教我們捏一個簡單的盤子。我全神貫注,記下所有操作要點,認認真真比著老師的樣子捏了一個樸素的圓盤。
再抬頭的時候,我發現周圍的朋友已經開始藝術創想:他們把泥團捏成杯子、首飾收納盒,甚至是一個不規則的片狀物,燒制后貼上磁鐵就會是一個冰箱貼。更重要的是,他們完全沒有我那種生怕行差踏錯的緊張感,他們和這團黏土玩得很開心。他們無視規矩,毫不在意犯錯。
我突然為自己感到難過:“做點比盤子更有意思的東西”這個想法確實有從我腦海中閃過,但僅僅想了幾秒鐘我便放棄了。
我的主意沒有讓自己足夠滿意,不值得拿手中這僅有的一團黏土去冒險,我最終只能按部就班,并擁有了一個無聊的盤子。正在我黯然神傷的時候,老師走過來指著我的盤子說:“你這個是今天最好的瓷坯,是最有希望能燒出成品的。”而其他人的設計雖然創新,但很有可能進窯之后就立刻燒裂,變成無法使用的碎片。
這次,他的夸獎并沒有讓我感到開心。面前的這團黏土就像是我人生的縮影:一個易于燒制的穩妥圓盤,由一雙緊張的手所塑造。
在一股強大慣性的推動下,我仍然在揣摩出題人的意圖,以便更好地符合評分標準。
我的出題人是老板、甲方、社會時鐘。我的考卷是存款、車房、孩子、職位。我的試卷變成了我的生活,而出題人的幽靈仍然在這試卷的紙面上游走。我一直在做題。
試卷背后沒有附標準答案,評卷人也遲遲不來,我只能參照其他人的人生,不斷給自己估分。
我認識很多卓有成就的朋友,加分;我有一份被羨慕的工作,加分;我沒有一套150平方米的房子,扣分;我沒能去巴黎看奧運會,扣分;我有輕度脂肪肝,扣分。
雖然這個時代流行的雞湯是“活出屬于你自己的精彩”,但這句話有一個苦澀的前提:這個世界上確實有一種公認的“精彩”。我們甚至可以就此草擬一個《成年人生活守則》:
誠實守信,廣泛交友,尤其注重向上社交;
努力工作,業余時間努力學習,充實
自我,少刷或不刷社交媒體;
興趣廣泛,愛好高雅,以網球、騎行、黑膠等中產愛好為主;
外形整潔,有一定的時尚品位,時刻保證穿戴1~2個可辨識的LOGO;
熱愛生命,堅持體育鍛煉,將體脂率控制在合理的范圍內;
節儉生活,獲得遠超所在地中位數的工資,同時擁有良好的儲蓄習慣;
不論你對這套規訓如何輕蔑,你一定對上面這套生活守則很熟悉。成年生活里已經沒有站在教室后門怒目而視的班主任,但我仍然非常自覺地沿著這個軌道行走,每往前一點都會感受到虛空中出題人欣慰的眼神。
每個月五號是我們發工資的日子,那筆進賬會讓我的銀行余額又增加一些。這個時候我總有種錯覺,仿佛我的人生是一局貪吃蛇,瘋狂地積攢著沿途的小球。
蛇越來越長,也變得越來越棘手,但是沒有人告訴你這一切都是為了什么。向前,向前,向前,如此生活八十年,大廈永不崩塌。直到你實在覺得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幾乎是自暴自棄地走神了一下,于是蛇咬到了自己的尾巴,游戲結束。
這個貪吃蛇的游戲在這兩年遭受著前所未有的挑戰,“曠野敘事”的流行就是一個例子:一條長度尚可的貪吃蛇突然厭倦了這沒有結局的游戲,它把自己的身體原地解散,以一個小圓點的形式在屏幕上漫無目的地游走,于是它來到了曠野。
我有一個同齡的女性朋友,已經很多年沒上過班,跑到中亞、東南亞和歐洲玩了一大圈,住青旅,坐大巴,發微博的IP地址三天一變,這兩天變到了西班牙。她開始在那里留學,瀟灑極了。
每次看到她發的照片,我心中都會產生一些奇妙的恐懼,像是克爾凱郭爾站在懸崖邊時產生的暈眩感。我確實很向往遠方,但我希望這一切在較為可控的前提下發生,就像我熱愛坐過山車,但并不想乘坐一輛在高速逆行的出租車。
我和這樣的生活之間,仿佛隔著一堵空氣墻——如果你玩過游戲,那么你應該見過空氣墻:整個游戲地圖看上去很大,但你的游戲角色只能在其中指定的部分行進,比如只能沿著設計好的大路行走,當你靠近路旁的懸崖時,一堵看不見的空氣墻攔住了你,讓你無法跳下去。
我不用擔心我的人生毀掉,因為我早已失去了胡思亂想的能力。
我仍然想要符合一種最為主流的期待。
我希望別人提起我時會說:她是一個不錯的人,過著有希望的生活。而即使是我偶爾為之的脫軌,也完全符合這套邏輯。我對于叛逆的想象力仍然和小時候一樣有限,我能夠想到最狂野的事就是辭職。
我的確也辭職過,在第一份工作做到第三年并感到身心俱疲之后,我在家躺了半年多,看起來生活中像是出現了一些擁抱曠野的苗頭。但其實我離職當月就找到了一份遠程工作,社保甚至都沒出現斷檔。
雖然不知道出題人對于生活的標準答案是什么,但五險一金看起來確實像一個誘人的正確選項。
當然,我后來又回去上班了,過上了每天倒三趟地鐵通勤的日子。有時候我會低頭玩手機,再抬頭的時候猛然發覺我已經走過了換乘通道,而我渾然不覺,肌肉記憶已經強大到可以接管我的大腦。
只是有時候這種肌肉記憶會失效,比如在東直門換乘的時候,我會忽然停下,因為有風從機場快軌的甬道里面吹出來。那個幽深的走廊口,是無限溫柔的自毀欲在倚閭招徠。
在這個瞬間你會不自覺地暢想:如果我現在立刻跳上最近一班飛機逃到隨便什么地方呢?
于是那個甬道變得像一個黑洞,很危險,看久了仿佛要墜進去。當你見過它之后,同樣的黑洞就會時常出現。那天我下樓去買氣泡水,結賬之后本應該左轉回家。但那天我忽然站定在十字路口,甬道里的風又吹起來。我在便利店門口想:如果現在右轉會怎樣呢?
我當然知道右轉會經過兩個小區,一家果蔬店和一家燒烤店,但我的意思是,然后呢?如果我此刻向右走,我可以拎著這瓶氣泡水從此開始流浪,路過兩個小區,果蔬店,燒烤店,直到周圍沒有一條我認識的路。
此后我的人生或許就會一路狂奔,也許忘記我的伴侶,我的貓,我的五險一金,忘記我曾經有過體面的生活,也許會一路經過中亞、東南亞,然后到達西班牙,到達一個被稱為曠野的地方,從此成為屏幕上一個漫游的圓點,在長蛇之間游走。
我原本為這一段后面寫了一個鏗鏘的結尾:“我會穿過空氣墻。”
它不僅完成了一種情感上的升華,而且讓文字的節奏也恰到好處,留有余韻。
但你知道嗎,僅僅是寫下這上面幾行字都讓我感到暈眩。于是我把它刪掉了。我無法欺騙自己,就像我無法穿過空氣墻。
本文節選自
《還可以的金女士》
作者:金子
出版社: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出版年:2025-4
編輯 | 草兒
配圖 | 《高三》《貓樣少女》《出·路》《這么多年》
主編 | 魏冰心
知識 | 思想 鳳 凰 讀 書 文學 | 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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