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談故事的開篇
黎荔
不少文學名著中的第一句話、第一段話,往往是整部著作的神韻所在。它們或將人深深吸引,或令人陷入深思,使讀者欲罷不能。它們將讀者瞬間拋入一個既陌生又熟悉的世界,如一道不可違抗的文學律令,迫使你在翻過第一頁時便已深深墜入其中。
記得中學時代的夜晚,我碰見了《百年孤獨》的開頭:很多年以后,奧雷連諾上校站在行刑隊面前,準會想起父親帶他去參觀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當時,馬孔多是個20戶人家的村莊,一座座土房都蓋在河岸上,河水清澈,沿著遍布石頭的河床流去,河里的石頭光滑、潔白,活像史前的巨蛋。
《百年孤獨》的開篇如創世神話,馬爾克斯以一句容納了過去、現在與未來的魔幻陳述,打通了時間的任督二脈。它如一顆語言的奇點,在瞬間爆炸中誕生了馬孔多宇宙,讓宿命的氣息如濃霧般彌漫開來。這個開頭,不僅碰傷了我,也碰傷了讀過的所有人。那個時代幾乎所有讀者碰見這句話,都像被一盆熱水兜頭潑下,或像被針扎了一樣跳將起來。加西亞.馬爾克斯的魔幻現實主義,猶如太平洋東岸刮過來的強大颶風,不僅能把閉塞、沉悶、墮落的馬孔多小鎮刮跑,也強勁地撕開了籠罩太平洋西岸古老大陸的凝滯空氣,讓多少人與事,被一股強大的魔力激活。當時中國本土最卓越的作家都在向馬爾克斯致敬。余華在1994年以《活著》、2005年以《兄弟》向馬爾克斯致敬;莫言在1986年以《紅高粱》、1994年以《豐乳肥臀》、2006年以《生死疲勞》,向馬爾克斯致敬。
還有陳忠實的“民族秘史”《白鹿原》,開篇第一句:“白嘉軒后來引以為豪的是一生里娶過七房女人”,短短20個字就將主人公、故事情節都展現無遺。這個先聲奪人的神來之筆,分明是在向馬爾克斯致敬啊!開篇第一句,就已注定了這部突顯民間歷史本來面目的巨著之不平凡?!栋茁乖愤@部洋洋灑灑50萬字的小說,寫盡了中國親緣關系里那些糾纏與曖昧,寫盡了復雜的人性和在正史里難以啟齒的情與欲,寫盡了我們這個民族厚重而深刻的歷史內涵。這一切,在開篇第一句中已定下了沉郁至極的基調。
文學名著的開篇,如一道撕裂混沌的閃電,在瞬間照亮整個故事的宇宙。它不單是敘事的起點,更是作家與讀者之間簽訂的靈魂契約。一個偉大的開篇,是作家以最精煉的語言,將思想的炸藥濃縮于方寸之間,在讀者心中引爆一場永不熄滅的精神風暴。看看那些可以納入史冊的經典名著的開頭吧:
狄更斯的《雙城記》,開篇即是時代的洪鐘:“那是最美好的時代,那是最糟糕的時代;那是智慧的年頭,那是愚昧的年頭;那是信仰的時期,那是懷疑的時期;那是光明的季節,那是黑暗的季節……”狄更斯以磅礴的排比句,奏響了法國大革命前夕的宏大交響,為即將到來的血與火、犧牲與救贖奠定了史詩級的敘事地基。
列夫.托爾斯泰因聞知一樁悲劇事件,而開始寫作《安娜.卡列尼娜》,開場第一句即雷霆萬鈞:“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蓖袪査固┮赃@句格言般的警句,劈開了整個故事的倫理迷宮。
至于卡夫卡的《變形記》:“一天早晨,格里高爾.薩姆沙從不安的睡夢中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床上變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蟲。”屬于現代主義文學的荒誕變形、象征直覺的敘事基調,從這不可思議的孤獨絕望句子開始,延伸到后世的一代代作家筆下。
還有茅盾《子夜》的開頭部分,這樣描述上海一個典型地區的景觀:“從橋上向東看,可以看見浦東的洋棧像巨大的怪獸,蹲在瞑色中,閃著千百只小眼睛似的燈火。向西望,叫人猛一驚的,是高高地裝在一所洋房頂上而且異常龐大的霓虹燈管廣告,射出火一樣的赤光和青磷似的綠焰:Light,Heat,Powe!”從鄉鎮來的吳老太爺一到上海,在大街上已經飽受刺激,到達兒子的公館時,發現家庭(最后一個堡壘)內部也被各種“妖怪”、“邪魔”入侵,當夜就因驚嚇過度而死去,死前大喊了一聲:“邪魔呀!”鄉村文化的精英和權威人物一出場便死亡,意味著為以上海為代表的現代城市文明對傳統鄉土文明的“謀殺”?,F代都市上海是作為鄉土文明的殺手而出場的。這個開頭如同沉睡的火山開始震動,隨著情節的展開、人物的登場,噴發出照亮整個精神天空的巖漿。
這些偉大的開篇,其不朽力量在于,它們如地質構造運動般重塑了讀者的認知版圖。它們或如納博科夫《洛麗塔》開篇“洛麗塔,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欲望之火”那般,以危險而魅惑的低語瞬間入侵意識;或如加謬《局外人》首句“今天,媽媽死了。也許是昨天,我不知道”那樣,以冰冷的疏離感刺穿生存的荒誕本質。
文學名著的結尾,恰如博爾赫斯所言:“書的結尾就像水的消失?!彼确嵌萑胩摕o,亦非全無痕跡,它化入土地,潛入幽暗的河流,在遠處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悄然浮出水面,繼續流淌。那些偉大作品的終章,正如這消逝之水,并非終結,而是將故事和思想于無形中推入永恒。名著結尾之所以偉大,正在于它把故事從有限的紙頁中釋放出來,成為人們精神天空里一顆顆不滅的星斗。它們與開篇的種子遙相呼應,最終長成參天大樹,以其枝葉的陰影與光斑,覆蓋著我們的精神世界。其實故事的結局,常常早就寫在開篇了。開篇之筆,是作家在空白的畫布上刺下的第一道永恒印記。它肩負著三重神圣使命:瞬間攫取心靈,奠定全書基座,埋下命運的伏筆。這如同在懸崖邊投下第一塊巨石,既要激起千層浪,又要精準預判所有漣漪的走向。
名著開篇之所以不朽,正在于它把無限的故事宇宙折疊進有限的詞句之中。它們每一次翻開書頁,都如開啟一道時空閘門——這正印證了普魯斯特對偉大開篇的洞見:“一本書的起點,如同世界的起源,蘊含著未來一切可能的形態?!彼缫活w被精心編碼的種子,隨著故事的展開,逐漸長成參天巨木,其枝干穿越時空,在人類精神的蒼穹下投下永恒的蔭蔽。
對小說作者來說,如何開始常常比如何結尾更難把握。寫作的念頭就像一顆種子種在內心,在泥土下面沉默,寫作者得不停地用感情培育它,尋找到一個方式表達它,讓它破土而出。千言萬語從何開始?怎么開始?怎么推進?就像一段砍下來的樹,一直放在面前,它適合怎么做?是做個茶幾,還是做個柜子,需要不停地凝望它,在萬千可能的形狀之中,找到獨屬于它的那個形狀,然后一點點開始著手雕琢。
如果你有過寫作的經驗,就知道開頭有多難。當你深入到某個時空和事件的中心,試圖為一部意念中的小說尋找自己對之尚且還一無所知的人物。你深深知道,如果一篇小說開頭開錯了,也許后來就根本寫不下去了。所以在舍身跳進深水區之前,你總是躊躇再三。當然也有一些寫作者,過于自信自己有一瀉千里的才華,不需要像一塊鐵那樣不斷錘打,于是他們輕率地就出發了。一開始寫得很快,然而越到后面,越是處處阻滯,故事的發展和結局似乎都不如開頭時的那樣野心勃勃,他們所期待、所召喚的那個世界虛晃一槍,就躲回幕后去了。
每天晚上執筆寫作,對我來說,如何開頭這件事,比如何結尾要難多了。我必須要找到好的源頭活水,才能讓它在我的指尖上奔流不息。當我寫不下去的時候,意味著種子存在問題,我必須重新拋一顆種子入塵土,再從頭開始。是啊,人生若只如初見,故事沒有結局,卻有很多開頭,很多很多開頭。我只能溯流而上,回到很久很久以前,當世界年紀還小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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