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宮小昀

對于愛書、愛逛書店的讀者來說，“綠茶”這個名字一定不會陌生。他是讀書圈有名的書評人，也揭開過上百位文化名家書房的神秘面紗。讀書、做書、寫書、推廣書，他幾乎從事過與書有關的所有工作。日前，綠茶攜新書《在書中小站片刻（三集）》來到濟南并接受大眾新聞記者專訪，向讀者分享了他與書的情緣、他的創作體悟以及當下如何讀書等話題。

與書的不解之緣

綠茶有幾層身份：書店店員、媒體人、書評人、作家、插畫師，他與書和書店的緣分從年輕時就結下了。在綠茶上大學時，總夢想可以做一名沉浸于書香的書店店員，對他來說那就是最幸福的事。讀大學期間，在北大南門的風入松書店兼職做店員，持續了兩年多。

風入松是一家有約十萬冊圖書的大體量書店，蔚為壯觀，對綠茶這樣勤工儉學的學生吸引力很大。綠茶介紹，老板之所以覺得他值得一用，是因為他去應聘前一直泡在書店，對書籍和周邊的書店熟得不得了。“懂書的人聊一聊就知道。那時候的年輕人都喜歡哲學，書店老板又是北大哲學系教授，不僅氣味相投，而且他覺得我跟他很投緣。”

年輕人總有使不完的勁兒。進書店工作后，綠茶需要負責圖書的整理和上架，以及服務顧客。一開始他負責哲學板塊，漸漸地，他不滿足于只盯著哲學，一路把人類學、歷史、文學等其他領域掃了一遍。他獨有的工作方法，是把所有書架上的書全部下架，然后再按他的分類方法和習慣將它們重新上架。“這個過程很微妙，做了這件事后，我發現每一本書都印在自己腦子里。像圖書館一樣龐雜的書店，有這么多的書，可每一本我都清楚地知道它在哪。讀者要找什么書，其他店員都會讓讀者來找我，我一定可以給他們答案。”綠茶回憶。

“人與書的相遇，確實需要一些機緣和契機。”綠茶說。這段兼職書店店員的經歷，讓他跟書發生了化學反應。他的出發點更多是出于熱愛，而不只是賺錢，他想知道每一本書是怎么回事，因此整理書籍的同時還翻看閱讀。在書店干活并不輕松，需要不斷搬上搬下，幫讀者找書、挑書，根本沒多少時間看書。但他熟悉自己負責的領域，會主動復盤哪本書賣完了，再聯系庫房進貨，讓書的銷售滾動起來。由于對細節的關注，書店老板認為他對書有超出常人的敏感。因此兼職半年后，綠茶“晉升”為店長，需要負責全店的協調工作，包括排班和最重要展臺的選書。

在沒有咖啡店和文創區的時代，書店之間拼的只有書，銷量全憑書的專業程度和對顧客喜好的洞察。因為綠茶熟悉全店的書，便能不斷地把好書放到重要位置，讀者一進來就可以看見，并及時更換掉讀者不感興趣的書。

綠茶認為，這個試驗過程也是“推書”的過程，可以助力一些學術類的好書大賣。“我清晰記得當時有本書叫《陳寅恪的最后二十年》，有段時間像賣瘋了一樣，每天幾摞地碼著花堆都不夠賣。葛兆光的《中國思想史》也是專門找了長條凳，凳子上堆滿了這套大部頭。”

學生時代的這段經歷，影響了綠茶一生，他后續的擇業，以及現在所做的一切與書有關的事情，都源于那時。“那段經歷就像源代碼一樣，植入我的精神世界。始終沒有一件事情，比它更重要、更吸引我。”綠茶說，早期經歷就像偶然種下的一粒種子，塑造了人生走向。

2000年后，互聯網快速興起，新興的門戶網站處于草創階段。綠茶進入媒體，在人民網開辟讀書頻道、讀書論壇。其間，淘書、接觸學者專家并邀請其做嘉賓、與讀者在論壇交流等成為他的日常。這為綠茶積累了原始人脈和資源，所邀嘉賓之后大多成為他的讀者。

后來去了一家媒體擔任讀書版編輯后，他考慮安排的事情就更聚焦于書籍，包括判斷書的價值、作者的角色、應該找什么樣的人來寫書評、作者是否值得做專訪等等。“當時有三個編輯主導，都比較專業，我們沒有照顧讀者感受，只是推薦我們認為值得推薦的書，包括好書評選，這些在文化界、知識界都受到了認可。”綠茶表示。

做了七年讀書編輯后，綠茶又創辦雜志、做圖書出版，直到2016年成為自由職業者，專注于創作。綠茶的幾段從業經歷，是清晰且聚焦的，就是做自己熱愛的事情。他認為，把書作為一種職業走向，非得有狂熱的愛和持續的關注，才能對其有超出常人的敏感。書和別的商品不同，每年幾十萬冊的發行量，如果沒有長期不間斷的關注和精力投入，很難對作者和書籍形成一個清晰完整的認知。

相比書評人，更想當記錄者

在綠茶筆下，多位文學大咖的書房揭開面紗，這一隱秘而私人的場域，為讀者近距離了解文學家思想提供了代入載體和想象空間。

在新書發布會現場，綠茶分享了他探訪作家梁曉聲書房的回憶，講到梁曉聲用鉛筆和顫抖的手完成一筆一畫的創作、書桌上堆疊的一頁頁工整的手稿，以及一天要吸四次氧來勤奮創作的日常。“梁曉聲的手稿上一個修改都沒有，落筆就是一個字，這種慢工出細活的創造力很驚人，他的創作狀態是噴涌出來的。”綠茶感動之余也深受刺激，自稱自己的懶散拖延讓人無法容忍，“如果住在梁曉聲的書房里，他會把我踢出去，這簡直在浪費生命”。

《在書中小站片刻》系列收錄了綠茶與書香為伴的舊事和趣聞，多為散文、隨筆和書評，更具私人化視角。綠茶新書《在書中小站片刻（三集）》延續系列前作，從書債寫起，再到他走入的書房、書評會上的所見所想，最后到他熟識的書友。

綠茶說，他并不執著于某種風格。他的文字沒有強觀點輸出和評判，總是以“講故事”的方式娓娓道來，兼具科普性，讓人讀起來輕松。長期讀書帶給綠茶一種穩定性，但他不認為自己的觀點重要或符合大眾想象，因此即便是書評人，他也不勸人讀書或者薦書，始終表達溫和、忠于記錄。“我們無法控制自己的書和文字能流傳下去，只有努力去記錄生產更多‘歷史的塵埃’，或許某顆塵埃落地，在幾百年后被人打撈出來，也是很有趣的。寫作者的意義就在于盡可能多地寫你的東西。”相比書評人的標簽，他更愿意被叫作記錄者。

綠茶認為，寫作是一個不斷自我修復的過程，媒體人出身的他，由于受限于版面，有草草結束的毛病。但隨著閱讀加深、寫作日常化的持續，要讓文章變得豐滿，并不一定非要長。相比長和短等數量問題，文章傳遞的價值更為重要。

因此《在書中小站片刻（三集）》選了些聚焦具體故事的、有意思的文章，比如《啃盡諸子百家，不留一根骨頭》，講的是書蟲（蠹魚）為何“背鍋”千年，真正的書蟲究竟是什么的故事。

“兼職”插畫師

綠茶的書有一個鮮明標識，就是遍布他的速寫插畫。他用靈動簡約、可愛童趣的筆觸描摹出來，但他并沒有繪畫基礎，小時候上學時，本著不給家里增加負擔的想法，打消了報班學簡筆素描的念頭。不過，對藝術的追求，早在兒時已在內心種下種子，直到40歲陪孩子臨摹繪本時，他對畫畫的熱愛又被激發起來。因為愛書，他從簡單臨摹擴大到畫城市書店、名家書房。

綠茶喜歡在現場畫畫，追求現場感。照片和文字能容納的信息有限，而肉眼看到的都是創作素材，并不追求寫實，他會將作家的書房、臥室、客廳等揉到一起，變成獨有的創作。他的畫風靈動簡約、可愛有童趣，很多看過畫的人，都以為是孩童畫的，稱贊其帶有中國傳統文人畫的筆觸和氣息。

“我不懂專業的畫材、畫風、繪畫的類型，就是用最普通的鋼筆、彩鉛和鉛筆，攜帶方便，到哪兒都能畫。”綠茶說自己的畫透視、比例都不對，沒有技法，空間感也畫不出來，只是敢畫。不靠后天訓練，只憑借一直以來的閱讀和文學熏陶，構成了他“文化人的輸出方式”。他認為缺乏工匠氣和科班感的筆法，正符合他個人特質。

自己畫插畫后，綠茶每本書文圖結合，書籍一下子靈動起來。“以前我都是單純靠文字輸出，但當突然發現輸出端口又多了一個，就更覺得敞亮。觀察事物有了不一樣的角度，讓我非常驚喜。”他認為，任何時代，對普通日常的記錄都是重要且彌足珍貴的。

綠茶自稱“拖拉機”，每天都在“欠債”和“還債”，除了題目寫不過來，還要應付很多日常約稿，因此往往是電腦里七八個文檔同時排著，作為自己的稿件庫，這種甘之如飴的煩惱，是寫作者的常態。但將主動權交給寫作者的即興寫作，也往往造就意外之喜，綠茶與好友韓浩月的書信，被集結成書籍《村郊通信》，而他的日記，也早被出版社“預定”。

讀書“傳統”落伍了？

如今，刷短視頻的頻率和密度的增加，意味著讀書時長的壓縮，AI的發展讓信息獲取更容易，主動尋求深度認知正變得稀缺，讀書這一“傳統”的思維訓練方式，似乎“落伍”了。綠茶認為，當下人們被信息洪流裹挾，似乎可以看到更多、吸取更多的信息，但信息不是知識，不會變為認知，認知系統需要在閱讀一本又一本書的基礎上建立。現代人把閱讀一本書的時間，用來刷幾百上千條短視頻，但對養成人的知識系統并無助益。歷史是“極繁史”，所謂的“三分鐘了解宋朝”和“幾分鐘了解人類簡史”等看似干貨的短視頻，只是碎片，無法解釋浩如煙海的歷史。

在強調日常化閱讀的同時，綠茶對AI抱有一份警惕。多年讀歷史，綠茶認為在極其復雜、繁瑣的歷史體系，我們需要努力看到一點真實的東西。閱讀可以培養人重構知識體系的能力，而沒有譜系化閱讀的訓練，人們很難建立對信息的判斷和甄別。只有閱讀，才能格式化并重啟自己的認知系統，從而不把獨立思考的權利讓渡給AI。

他認為，每個人有選擇愛好的權利，全民閱讀的愿景雖帶有理想化色彩，但父母的行為習慣可以影響孩子。綠茶的孩子茶包從小被書環繞，摸著書長大，在繁重的學習壓力中，只要有空就會讀書，讀書已然成為一種休息方式，那“他能不愛書嗎”？同理，書店也是天然具備文化熏陶功能的場所，走進書店的人，會暫時放下手機，沉浸于書香的美好中，因此書店的存在意義十足。

但當下書店生存之艱難有目共睹，每當有書店消失倒閉，人們對書店的情懷便被喚起，不約而同地轉發相關信息，這種共情便是文化的力量。“這或許就是AI時代寫作的意義：投注真情實感，享受創作過程并對創作可控，不把作為個體的獨立性交給工具，不被工具控制。”綠茶說。

綠茶雖然懷念20世紀90年代文化氛圍濃郁的好光景，但對當下也并不悲觀。無論時代如何變化，總有愛書人。即便短視頻大行其道，只要有一小撮人愛好閱讀，他們也會將閱讀傳承下去，并影響到周圍更多的人。在輾轉于各個城市參加活動時，綠茶對書的觀點，時常觸動某些讀者，開啟他們的日常化閱讀，這些“火種”雖然微小，但帶給綠茶滿足和欣喜。

他喜歡與讀者交流，他告訴苦惱于如何像他一樣保持日常閱讀的小讀者，只要能像刷手機一樣每天刷刷書，兩年后就會成為一個愛書人，感受到其他信息通道所沒有的巨大魅力。他也會告訴讀者，如果想形成對文學的感受力、敏感度，一定要匹配自己的認知系統并不斷更新，而不是依靠應試式的灌輸，這需要不斷地讀書，因為“你并不知道哪一本書在為你的系統打補丁，也不知道哪一本書會讓你醍醐灌頂、豁然開朗”。

實際上，對綠茶來說，寫作和閱讀已經不只是工作，更是一種溶解于生活中的日常狀態和情感寄托。在《在書中小站片刻（三集）》的后記中，綠茶記錄道：年過半百知天命，清楚自己的局限，但也無法迭代重啟，只能暢想未來。因為可暢想的未來越遠，能堅守的事情越來越少，唯有讀書、寫作、畫畫。看起來像是逃避，或許也可以理解成一種反抗的能力。唯有讀書，不斷地讀書，保持獨立思考，穩定自己的認知，而不是扔給AI，讓算法替代了思考，讓眼前堆砌著各種莫名其妙的信息拼圖。

（刊于《大眾日報》2025年6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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