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5日,芒種,風吹過麥浪,一層一層,像日光下鋪開的錦緞。地頭,收割機轟鳴如雷,響徹田野。
這里是河南夏邑李集鎮的麥田,一個年輕女孩從駕駛室跳下,咕咚咕咚大口灌著涼水,額頭的汗水剛滲出來就變成了土色的鹽漬:“這天真熱吶,人都快被烤焦啦。”
她叫陳欣宇,23歲,安徽渦陽人,是一名“00后”女麥客。《月令·七十二候集解》曰“五月節,謂有芒之種谷可稼種矣”,意即此時有芒的麥子可收,有芒的稻子可種。這是陳欣宇成為女麥客的第三個夏天——跟著家人駕著收割機一路北上,從家鄉到河南、山東,緊趕慢趕搶收小麥。
在麥田里,這樣的“女機手”并不多見。而她們的出現,正悄悄改寫著人們對農業、對農村、對女性的固有印象。越來越多像陳欣宇一樣的“00后”女麥客們,也開始接過父母手中的收割機方向盤,書寫屬于她們的夏天。
小跟班,變成了“工作搭子”
“你叫我‘陳妹妹’就行,這是我的收割機。”
陳欣宇指著身后的紅色機器,雷沃谷神谷物收獲機上被她用心寫上了自己的名字,還貼著可愛的蠟筆小新貼紙。
陳欣宇坐在自己的收割機上。受訪者供圖
每年五六月份,北方的小麥進入蠟熟期,便到了開鐮收割的季節。而這時也是北方天氣最炎熱的時候,陳欣宇開啟麥客的身份,開著她心愛的收割機,幫農戶把麥田里的小麥顆粒歸倉。
上中學的時候,她就經常跟著父親在麥田里“闖蕩”,做一些打下手的工作。“看著父親被太陽曬黑的皮膚與手上厚厚的老繭,我哪里敢怕累怕熱。”陳欣宇說話的語氣,是一份與年齡不相稱的成熟穩重。
陳欣宇還記得自己第一次駕駛收割機,是因為“爸爸倒下了”。那是2023年夏天,父親突然中暑暈倒。看著他癱在車邊喘著粗氣,陳欣宇下定決心:“我也要干,不能讓他一個人扛。”
“剛開始,方向盤就像不聽使喚的野馬。”第一次上手,那是安徽阜南的田頭,陽光刺得睜不開眼,她開著車“咔咔”地割,也把家庭的重擔從父親肩頭挪到了自己肩頭。
從那之后,陳欣宇和父親成了并肩作戰的“搭子”。如今,家里已經換了八臺收割機,現在開的這臺雷沃GM100,容量不到4000斤,割臺可以替換,收玉米、高粱都不在話下。陳欣宇如數家珍,就像其他女孩談論護膚品或潮牌那樣自豪。
陳欣宇正在進行收割作業。受訪者供圖
每年月余的跨區作業,像是一場征程,也像一場“歷險記”。她笑著回憶:“我媽有次在網上找了一個客戶,結果對方把我們騙到沒麥子的地方,一粒麥子都沒見著。我爸為了省點拖車費,硬是從山東開回老家,收割機后輪輪胎的牙子都磨沒了。”
陳欣宇說,跳進駕駛室不僅是為了幫父母,而是機械化收播逐漸在農村普及,正是年輕人大顯身手的好時機。“父親那一代彎了一輩子腰,現在我們可以靠技術、靠機械化少吃苦多掙錢。”她笑著說,“只要有田地,我們年輕人就有用武之地。”。
工作的時候,陳宇欣會時不時地打開直播,給觀眾展示麥田收割的景象。“割得真仔細”“今天要忙到幾點”“接下來會去哪里”……直播間里的各種問題蜂擁而入,她顧不得查看。
機器一直往前開,坐在駕駛室里的陳欣宇,看到打碎的秸稈飛揚起來,感覺像是舞臺上飄落的彩帶。她說,收割機每往前開一米,都能聽見汗滴在土里開出花的聲音。
做麥客的日子,有笑有淚
夜里11點,暑氣消散了一些,辛夢真剛有睡意,卻又被身邊嗡嗡叫的蚊子咬醒了。這里是河南民權一個普通的村子,村委會前的空地,是這些天辛夢真和父母過夜的地方。
躺在臨時鋪就的涼席上,繁星滿天,蟋蟀與青蛙的叫聲此起彼伏,還有陣陣狗吠時不時從遠處傳來。辛夢真用樹枝搭起的蚊帳破了幾個洞,蚊子乘虛而入,咬得她不得安寧。
沒有打擾熟睡的父母,辛夢真鉆進了收割機駕駛室。又窄又熱的空間,也讓她難以入睡,就這樣慢慢挨到了天亮。
辛夢真與父母在村委會空地上席地而睡。受訪者供圖
辛夢真老家平頂山的麥子,五月中旬就進入了收割期。收割完自己家麥子后,他們就開始了跨區之旅,從商丘、濮陽,再到山東、河北,收完一塊地,就啟程下一處,一個月在麥浪中輾轉上千公里。
2004年出生的她,雖然操作收割機還不是很熟練,但已經是一個能干的“小幫手”。“我爸干這行二十多年了,去年我正式加入,今年是第二年。”她說這話時,臉上是云淡風輕的表情。但只有真正經歷過的人才知道,這份“輕”背后,是烈日、灰塵和疲憊疊加出的沉重。
收麥不是單純的機械化勞動。每一畝地都要清理障礙、排水、測濕度、調割臺,還得跟領車人協調好價格和分成。今年價格大多在60至70元一畝,聽起來不低,但加上運輸、油費、住宿,其實賺到的并不多。
麥客,是風餐露宿的職業。“我們都睡在車旁邊,經常蚊子咬得滿身包,洗臉要去村里的公共廁所、井邊,或是去農戶家里提水,洗澡更是沒可能,幾天下來人就會變得灰頭土臉。”
晚霞下作業的收割機。受訪者供圖
閑暇時,父親會跟她講述久遠的麥客故事。以前,為了搶收麥子,大多數農戶都得去請麥客幫忙。麥子割完后,麥客用腳步丈量畝數,達成一致后,雇主除了結清麥客的工錢,還會給麥客送一些干糧和家里不穿的衣服。
一塊地割完后,麥客們會被介紹到其他人地里繼續割麥,或者去集市等待新的雇主。后來,隨著農業機械化的發展,傳統的麥客被“收割機”這種大塊頭取代,于是,新一代的麥客出現了。
辛夢真做麥客的日子,有笑有淚。有一次,一臺糧食車被卡在了土坡上,辛夢真喊一聲“幫幫忙”,十幾號人跑過來,大家喊著號子一口氣推了上去,讓她分外感動。但她也遇到過難纏的農戶,有的故意少報面積,有的拖賬不結。她學會了談判、維權,也學會了適應田野中的復雜現實。
但她一直覺得,廣袤的田野里需要像自己一樣的年輕人,而不是只有年邁的老一輩守在孤獨的故鄉。
女麥客,也可以是終身職業
“從小就在田野里打滾,與麥子有天然的親近感。”
“00后”杜夢園說話時,聲音故意提得很高,在收割機轟隆隆的噪聲中也能聽見。她和父親在開封祥符區已經待了好幾天,這里的麥子即將收割完畢。
2023年,杜夢園大學畢業后,選擇回到家鄉平頂山魯山縣。她做過直播、寫過文案,農忙季節則一秒切換身份,變身為麥客。“我不是為了證明女孩子能干,而是覺得這是我和父親之間最自然的聯結。”
那年,杜夢園就考取了收割機證,成為一名真正的農機手。她的收割技術和成長速度很快,剛上手就能與父親駕駛著收割機,從河南一路收到河北,再從河北收回河南。
開著收割機的杜夢園。受訪者供圖
杜夢園記得,去年跨區作業路過新鄉時,一位老奶奶攔了她的車,希望幫忙收割自己的三畝地。麥田在深處,地塊又小,老奶奶擔心沒有人愿意進去收,杜夢園二話沒說就跨進了駕駛艙。
“麥熟一晌,貴在爭搶。”杜夢園說,其他的事情都可以放一放,但收麥的事不能耽誤,農民辛苦一年就指望著田地里這些金黃的麥穗。
麥田里的女麥客很少,自己就成了別樣的風景。“每次開收割機出門,村民都十分好奇,跑過來圍觀。干完活后,他們豎起大拇指,說‘這妮兒真中’,想想還挺驕傲!”杜夢園說罷,嘴角揚了起來。
同樣,質疑聲跟直播間里的彈幕一般,從來沒有停過:“女孩子搞這個干嘛?”“去工廠打工也比干這個強!”“看你都沒個女孩樣,曬得又丑又黑。”……
“我心里也掙扎過,剛開始覺得做麥客好丟人,同齡人要么在寫字樓里,要么在工廠流水線上,哪有人像自己這樣天天灰頭土臉。”杜夢園說,父親也曾勸她做點其他的工作,不想讓她南來北往地奔波。
但是,每次看到嘩啦啦的麥粒從收割機里吐出來,杜夢園有一種莫名的成就感。“我沒什么‘身份焦慮’,反而有一種把麥客當成終身職業的想法。”她覺得,女孩不是只能躲在陽傘下,“收割機能開過麥田,也能開出人生的一片天。”
杜夢園坐在車里看著麥子吐出來。受訪者供圖
“這幾天給我忙活哩,都顧不上吃飯,喊我去收麥的電話一直響。”杜夢園說,“每天東奔西跑幫村民收麥,雖然累,但特別有獲得感。當然,最開心的還是父親在飯桌上突然說‘你真行’!”
以往,每年麥收結束,杜夢園還會在社交平臺開啟“直播賣貨”,向全國網友推薦自己老家的梨、紅薯粉條、香菇等農產品,助農增收。今年,她通過自媒體平臺,把本村和鄰近村約10臺收割機組織起來,開啟組團收麥。
杜夢園常說,她相信土地的力量,未來會“向下扎根、向上生長”,做個合格的“新農人”。
原標題:《三個“00后”女麥客的夏天》
欄目主編:秦紅 文字編輯:夏徐寅 題圖來源:潮新聞
來源:作者:潮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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