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上海總帶著股黏膩勁兒,我縮在客廳沙發里翻記賬本,鋼筆尖在紙面劃出沙沙聲響。水電煤、物業費、超市采購,每一筆開支都像根細針,把二十年來的婚姻生活縫成密密麻麻的網格。忽然,鑰匙轉動的聲音打破寂靜,繼子陳宇站在玄關,雨水順著他的傘骨往下淌,在地板上暈開深色的水漬。
“阿姨,我想和您聊聊。” 他把雨傘靠墻立好,運動鞋在門口蹭了蹭,這個細微的動作讓我想起他小時候,每次放學回家都要把書包端端正正擺在鞋架上。那時他才八歲,圓圓的臉蛋上總帶著怯生生的表情,我第一次見到他時,特意買了盒草莓味的牛奶,吸管插進去時發出 “啵” 的輕響,他眼睛亮起來的模樣,我到現在都記得。
我合上賬本,塑料封皮與桌面碰撞出清脆的響聲。茶幾上還擺著早上沒喝完的半杯咖啡,表面已經結了層薄薄的油脂膜。陳宇在對面坐下,沙發彈簧發出輕微的吱呀聲。他穿著件深灰色的連帽衫,袖口磨得有些發白,我突然意識到,曾經那個仰著腦袋看我的小男孩,現在已經比我高出整整一頭。
“我和女朋友打算結婚,看了套二手房。”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牛仔褲膝蓋處的破洞,“首付還差二十萬,想問問您能不能...”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尾音淹沒在窗外的雨聲里。
我握著賬本的手指驟然收緊,紙頁被捏出褶皺。二十萬,這數字像塊燒紅的鐵,烙得我太陽穴突突直跳。二十年前剛和陳明結婚時,我們就簽了財產協議,水電費按房間面積分攤,買菜錢輪流付,連過年給雙方父母的紅包都算得清清楚楚。這些年,我給自己買件三百塊的羊毛衫都要猶豫半天,更別說二十萬這樣的天文數字。
“陳宇,” 我盡量讓語氣保持平靜,可聲音還是不自覺地發顫,“你知道的,我和你爸...”
“我知道你們是 AA 制!” 他突然提高音量,嚇了我一跳。我看見他喉結劇烈滾動,眼睛里燃燒著某種讓我陌生的情緒,“但您在這個家二十年,看著我長大,真的覺得自己一點責任都沒有嗎?”
客廳的掛鐘發出滴答滴答的聲響,每一聲都重重敲在我心上。二十年前的畫面不受控制地涌上來:陳明拿著打印好的財產協議,推了副眼鏡說 “咱們都是二婚,丑話說在前頭”;我蹲在幼兒園門口,等陳宇放學,他撲進我懷里時帶著奶香;初中家長會,我在教室后排認真記錄老師說的每句話,手心全是汗...
“我沒有義務。” 話一出口,我自己都覺得刺耳。陳宇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他猛地站起來,椅子在地板上劃出刺耳的聲響。“好,我記住了。” 他轉身就走,玄關處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和大力摔門的巨響。
我呆坐在原地,看著茶幾上那杯涼透的咖啡,突然覺得胸口悶得難受。手機在這時震動起來,是閨蜜發來的消息:“周末來我家吃飯?新學了道松鼠鱖魚。” 我盯著屏幕上跳動的光標,遲遲打不出一個字。窗外的雨越下越大,雨點砸在玻璃上,模糊了對面樓房的輪廓。
晚上陳明回來時,我正在廚房熬小米粥。他把公文包往餐桌上一放,隨口問:“陳宇今天來過?” 我握著木勺的手頓了頓,鍋里的米粒咕嘟咕嘟地翻滾。“嗯,說要買婚房,找我借錢。”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陳明拉開冰箱門,拿出罐啤酒,拉環 “砰” 地彈開。“你怎么說的?” 他灌了一大口,喉結上下滑動。我轉過身,看著這個相伴二十年的男人,突然覺得他臉上的每道皺紋都陌生得可怕。“我說我沒義務。”
陳明沉默了,啤酒罐在餐桌上留下深色的水漬。過了許久,他才說:“這孩子也不容易,工作這些年...”“那我就容易嗎?” 我突然失控地打斷他,木勺重重磕在鍋沿上,濺起滾燙的粥,“二十年來,我哪筆錢不是精打細算?你生病住院時,是誰沒日沒夜地守著?陳宇高考前,又是誰變著花樣給他做飯?現在一句借錢,就要把我這些年攢的錢都掏空?”
陳明張了張嘴,最終什么也沒說。他拿起啤酒罐,走進書房,關門聲輕得像一聲嘆息。我站在原地,聽著自己劇烈的心跳聲,眼淚突然不受控制地涌出來。鍋里的小米粥還在沸騰,香氣混著水汽彌漫在廚房里,卻怎么也暖不熱心口那團冰涼。
接下來的日子,家里陷入詭異的沉默。陳明回家越來越晚,有時甚至直接在書房過夜。我繼續過著一成不變的生活,每天早起買菜、記賬、上班,只是記賬本上多了幾筆額外的開支:給流浪貓買的貓糧,小區門口新開的面包店的消費記錄。這些本不該出現在計劃內的花銷,像是我對自己無聲的抗議。
這天傍晚,我在超市挑選打折的雞胸肉,手機突然響起。是陳宇的號碼,我盯著屏幕,手指懸在接聽鍵上遲遲不敢按下。最終,電話自動掛斷,緊接著一條短信跳進來:“阿姨,我想請您吃頓飯,就我們倆,老地方。”
“老地方” 是家開了十幾年的餛飩店,就在陳宇小學旁邊。以前他考試考得好,或者只是單純嘴饞,就會拉著我來這兒。老板娘認得我們,總會多給陳宇加個鹵蛋。我站在店門口,透過蒙著水霧的玻璃,看見陳宇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擺著兩碗熱氣騰騰的餛飩。
推門進去時,熟悉的豬油香混著蔥花味撲面而來。陳宇起身幫我拉開椅子,他眼下烏青,像是很久沒睡好。“我要了薺菜肉餡的,您最愛吃這個。” 他的聲音還是有些生硬,但眼里的倔強已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某種近乎哀求的神色。
我們相對無言地吃著餛飩,湯勺碰撞碗沿的聲音格外清晰。吃到一半,陳宇突然開口:“阿姨,我知道不該提錢的事。其實首付的缺口已經補上了,找朋友借的。” 我手里的湯勺停在半空,看著餛飩在湯里沉沉浮浮。“那天我太沖動,” 他繼續說,“其實我不是真的非要您的錢,就是... 就是想試試,在您心里,我到底算不算這個家的一份子。”
我的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哽住,二十年來的委屈、不甘,還有那些小心翼翼藏起來的溫柔,在這一刻突然決堤。我想起陳宇小時候,半夜發燒,我背著他冒雨去醫院;想起他上大學時,我偷偷往他行李箱塞的護膝;想起他第一次帶女朋友回家,緊張得打翻水杯的模樣... 這些零散的片段,原來早已在不知不覺中,織成了一張細密的網,把我們緊緊連在一起。
“陳宇,” 我放下湯勺,聲音沙啞,“不是阿姨不想幫你,這些年...” 我停住了,突然發現那些關于 AA 制的堅持,在這一刻顯得那么蒼白無力。陳宇伸手抹了把臉,我才發現他眼眶通紅。“我懂,阿姨。這些年您對我的好,我都記在心里。” 他吸了吸鼻子,“其實我和女朋友商量好了,婚禮一切從簡,房子也不買太大的,我們自己慢慢還貸款。”
走出餛飩店時,天已經黑了。霓虹燈下,雨滴泛著細碎的光。陳宇執意要送我回家,路上我們聊起他小時候的趣事,氣氛漸漸輕松起來。走到小區門口,他突然停下腳步,從口袋里掏出個信封遞給我。“阿姨,這是我這個月的工資,您收下。就當... 就當是以前您給我買零食的錢。”
我看著信封,眼眶再次濕潤。這一刻,我突然明白,有些東西是不能用賬本上的數字來衡量的。二十年的朝夕相處,早已讓我們成為彼此生命中無法割舍的一部分。或許從一開始,我就不該用 AA 制把自己和這個家分得那么清楚。
回到家,陳明正坐在客廳看電視,茶幾上擺著兩杯還冒著熱氣的茶。看見我回來,他有些不自然地咳了咳:“我... 我煮了梨湯,潤肺的。” 我在他身邊坐下,電視里正在播一檔家庭調解節目,主持人說著關于親情與責任的話題。陳明伸手關掉電視,客廳陷入安靜。
“對不起。” 他突然說,聲音很小,“這些年,是我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我靠在他肩上,感受著他衣服下溫熱的體溫。二十年的婚姻,有過爭吵,有過隔閡,但此刻,那些不愉快都在慢慢消散。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月光透過云層灑下來,給這座城市披上一層柔和的紗。
第二天,我翻開記賬本,在扉頁寫下一行字:親情,永遠無法用數字衡量。然后,我把陳宇給的信封鄭重地放進抽屜最深處,那里還躺著一張泛黃的照片 —— 八歲的陳宇舉著滿分試卷,笑得眉眼彎彎,而我站在他身后,臉上洋溢著驕傲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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