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鄧星明 編輯:馮曉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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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原發于鄧星明教授的美篇,經作者授權轉發。
2025年5月2日晚,我在廚房洗碗,突然聽見老伴在客廳大聲說一句:“哎呀,王賢才去世了。”我放下沒洗完的碗,沖出廚房,驚訝地:“你說什么?王賢才去世了?不可能吧!”老伴指著手機說:“我剛從附屬醫院群里看到的。”王老師曾在九江二醫院工作過,后改為附屬醫院。我接過手機,看到九三學社發的關于王賢才逝世消息,但我不太相信。
我與王老師有微信往來,急忙查看微信,他給我發的最后一次微信是4月13日,才過17天,人就走了?怎么可能!我把九三學社發的消息看了幾遍,慢慢平靜下來,這事開不得玩笑,應該是真的,頓時悲從心起,悵然若失。
本來,晚上要去游泳館鍛煉,噩耗傳來,一點游興都沒有。我癱坐在沙發上,追憶起賢才先生一件件往事。
算起來,我認識賢才先生是1977年,迄今差不多有半個世紀了。那時我在九江市文化宮工作,負責組織群眾文化活動。1976年,黨中央一舉粉碎“四人幫”,全國呈現一派欣欣向榮的新氣象。我與強主任商量,決定舉辦一期“英語培訓班”。
海報貼出后,反響極大。原計劃招50人,報名竟有300余人,還有領導批條子,熟人找關系,爭著要名額……面對社會如此高漲的求知熱情,我們決定到外面租教室。后來開了6個班,文化宮一個班,其余5個班到育新小學去辦。
教室有了,學生有了,接著問題來了,偌大一個九江市,竟然找不到英語老師。國家經歷那么多政治運動,特別是文革十年,學校基本沒開英語課,哪來英語老師。缺老師成了令人頭疼的事,我通過各種人脈關系四處找老師。
我的高中同學熊家森跟我說:“我有個鄰居叫王賢才,英語水平呱呱叫,不知道你們敢不敢用,他曾劃過右派,坐過牢。”1977年雖說粉碎四人幫,但“階級斗爭”余毒依然。面對師資奇缺,我決定去見見這位王賢才。
王賢才住在都天巷里面,在熊家森引薦下,我去他家。他住一間普通民房,書房兼臥室,一張陳舊書桌,一個矮書架,上面擺放著他翻譯的《希氏內科學》手稿,顯得特別醒目。
交談中,我得知這是他在監獄里翻譯的手稿,340多萬字,分為十幾冊,豎著排列,近半米厚(該手稿現在九江博物館)。我隨手翻了翻,書稿裝訂整潔,字跡工整,每本標識清楚。我佩服得不得了,一個人坐牢期間翻譯如此浩大的醫學巨著,需要多么強大的意志力與吃苦精神啊!
王賢才當時40余歲,中等個頭,戴副深度眼睛,知識淵博,談吐不凡,彬彬有禮,為人謙和,一派儒雅知識分子的氣度。初次見面,印象很好。
當時聘請的幾位老師,不是出身不好,就是歷史有問題,但用人在即,我顧不了那么多,只要能教,統統聘請。培訓班轟轟烈烈開班了,學生們熱情高漲,反映不錯,紛紛說:文化宮做了一件大好事!我也頗感欣慰。
后來才知道,王賢才1975年從監獄出來,在國棉二廠醫務所做了一段時間臨時工。我找他的時候,他已從國棉二廠出來了,在家待業。當時課酬,每節課一塊五毛錢,學生都是在職職工,只能晚上授課,每晚2節,一周3晚。
幾個月之后,王賢才準備一桌菜,請我到他家吃飯,還叫了幾個老同學及熊家森作陪。記得王賢才開場說:今天這個家宴,主要是請鄧星明,感謝他聘請我到文化宮上課,解決我的生計問題。當時我聽了十分惶恐,連連說:不好意思,應該感謝王老師,解決了英語師資問題,學生們反映很好。沒想到,這件小事王老師一直記在心中,前不久,他與王一民老師聊天時還提到。
后來我們成了朋友,我們幾個同學經常到王老師家聊天。王老師知識面廣,又很健談,更令人佩服的是,他不但精通醫學,精通英語,還有深厚的文學功底。
閑聊中,我了解到王老師是位傳奇人物。他沒有專門學過英語,卻翻譯了五千萬字的醫學巨著,世界各國都將《希氏內科學》翻譯成本國文字,但因為工程浩大,都要組織一個翻譯班子,迄今為止,憑一己之力翻譯《希氏內科學》,王賢才是世界第一人。他的英語基礎是同文中學教的,再加上以后他的刻苦深造,成為中國著名醫學翻譯專家,國家有突出貢獻的特殊人才。
閑聊中,得知他同文讀書時就出類拔萃,被選為建國后同文首屆學生會主席。王老師與我表哥孫春生、孫榮生同學,還與孫春生同班。他聊起讀書時,班上有兩個文學社:以王賢才為首的“土風文學社”,與以孫春生為首的“新風文學社”,辦有油印小報,一新一土,針鋒相對。兩社因文學觀不同,展開爭辯。當年他們還演話劇《雷雨》,孫春生扮演魯貴,導演是張毅老師。可見當年同文學生的文藝活動豐富多彩,這些為王老師以后文學創作奠定了基礎。
閑聊中,我們得知,王老師在讀大學期間,就有翻譯《希氏內科學》的志向,他每天清晨偷偷到一個閣樓去翻譯,天亮之后又溜回來,與同學們一起上課作息。后來在監獄翻譯希氏巨著,實際上是完成年輕時的夙愿。
閑聊中,我得知王老師23歲,大學剛畢業在北京工作期間,就寫了一部13萬字的小說和一部電影劇本。小說投到《人民文學》編輯部,劇本投到上海電影制片廠。他曾被約到《人民文學》雜志社改稿,結識了當年《人民文學》副總編、著名文學評論家秦兆陽先生。為改稿到上海體驗生活,結識姚文元,還幫姚文元看過稿件。在秦兆陽辦公室結識過大名鼎鼎的才女林希翎。聽王老師講這些人生經歷,既驚訝又好奇,倍加欽佩。
1978年我考取九江師專,離開文化宮,與王老師依然保持聯系。有次他告訴我,內蒙古出版社準備出版他的《希氏內科學》,正在洽談中,我們都替他高興。
不久,王老師的電影文學劇本《零點起飛》刊登在《潯陽文藝》上,這是他第一次在九江文壇上亮相,引起大家關注。劇本后來拍成電影,改名《破霧》,遺憾我沒看過。80年代,著名報告文學作家理由寫了一篇《揚眉劍出鞘》,被王老師看中,想改編成電影,跟我談起一些鏡頭設想,我覺得非常有創意,后來因工作忙未能完成。
1982年王老師《希氏內科學》出版,《光明日報》頭版頭條刊登王賢才譯作出版消息,在全國引起轟動。他的命運由此逆轉,好消息一個接一個傳來,我們由衷地表示祝賀。
1985年王老師調往南昌工作。有次我去南昌出差,特地去看望。王老師熱情接待我,開始在大客廳喝茶聊天,因家人看電視嫌吵,把我引到內臥一間小客廳。他地位雖然變了,但與以前一樣,我們暢所欲言,聊得十分開心。
此后我們各忙各的事業,平時聯系不多,但一直互相關注。后來我們相繼退休。王老師比我年長,是我的兄長,我的良師,交往多了,成了益友。因當過英語老師,我一直習慣稱其“王老師”。
我1981年九江師專畢業留校,2009年九江學院退休返聘到東莞城市學院,始終在文藝圈子里轉,王老師退休后撿起年輕時的文學愛好。我們有共同愛好,加上“三觀”一致,后來進入“微信時代”,聯系方便,交往更多了。
2019年我收到他寄來的長篇小說《女起解》,寫一名京劇名旦與一位醫科大學生長達半個世紀的戀愛婚姻的坎坷經歷,小說吸引我一口氣看完,看完后,我打電話給王老師,問了幾個問題。
其一,書中的男主人公是不是您?他承認是他的自傳體小說,男主基本按他個人經歷來寫。問書中女主是誰,他說那是虛構的。
其二,書中寫了許多京劇藝術,問怎么對京劇這么了解?他說我祖母是京劇迷,在上海生活期間,隔三差五看戲,每次帶著我,當時他只有四歲,天長日久,耳濡目染,也成了京劇迷,至今依然。
其三,問這書什么時候寫的? 他說80歲以后寫的,說80歲之后,沒有覺得腦筋不好用。
后來我把《女起解》寄給表哥孫榮生,他聽說后,又補寄了一本,并在扉頁上寫上:“星明兄指正,王賢才敬贈。”我比王老師小15歲,弄得我汗顏。他80歲還寫小說,一直激勵我,此后不敢說自己老了。
不久,王老師又給我寄來一本《我與“希氏內科學”》,講到他翻譯“希氏內科學”的過程,其中還有他的散文、隨筆等,可以了解王老師經歷的點點滴滴,可讀性很強。
2024年,我在王老師激勵下,也出了幾本書:《行走天下》(游記)、《蒼生點滴》(自傳體散文)和《筆過留痕》(個人文集選),我把書寄給他,請他指正。意想不到的是,他看得非常認真,非常仔細,書中文章,幾乎每篇都點評。然后把點評文字用聊天記錄形式發給我,或感悟,或聯想,或隨筆,點評文字多達幾千字,把我驚呆了!
下面略選幾篇點評文字,與大家共享。
□我最先看的是你的自傳體散文集《蒼生點滴》,這樣對你一生的經歷有所了解,接下來看其它大作會有幫助。你說你的老宅在九江大中路四碼頭一帶的小巷里,通達潯陽大道。這個地方離我住的都天巷不是很遠。我雖然原籍九江,但是我也有黃梅血統。我母親就是黃梅分路那邊的人。我對母親的感情特別深厚,所以我對黃梅也有特別親切的感情。你提到用瓦片壘寶塔,也使我想兒時九江那種特有的游戲。我自己沒有造過塔,但是我跟它有一段特殊的經歷。所以我很能理解你們壘塔的樂趣。以后我會發點有關壘塔文字給你看。
□同文的校訓原來是“讀好書,做好人”,簡單明了,沿用百年。后有個校長要打上自己的印記,強改為“欲成才,先成人”。自以為得計,其實不通:成才不是普遍要求,不能要求人人成才,但成人是人人必須面對的,不想成才就不要成人嗎?所以后來還是恢復了老校訓。
□看到你當班主任的經歷,叫我不勝唏噓。你這個班主任的確當得不錯,關心學生,做了很多好事。我說唏噓,是因為不由想起當年(51年)上大學的感受,完全另一個樣子。中學生都是管得很緊的,到了大學,根本就沒人管了。進入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那時大學還沒有班主任、指導員這些設置。教授上完課就走,互不相干。對一個剛離家門的高中畢業生來說真不好受。你這班主任當的好,會讓學生記上一輩子。你的長處是富有同情心,又樂于助人,還有工作能力!所以成功不是偶然的。
□你的兒子鄧愷很優秀,這是父母最感欣慰的,他和我的兒子小磊(82年)相差一歲,算是同時代的人。都有過幸福的童年,都是一直讀完博士。我家小磊是在中國科學院長春應用化學所讀博的。因為科研成果突出,讀博時就得了吉林省自然科學成果一等獎(他排名第一)。所以畢業后即留所工作。因為我身邊沒有成年子女,他應聘南昌大學,由助研(講師)直聘教授,后為二級教授,青年長江學者,國家級專家。我是85年離開九江的,所以小磊和鄧愷也許在九江市二醫院托兒所同過學。
□同意你在《后記》里面說的,每個人的經歷都可以寫一部長篇小說。你用這種方式回憶了一生,選取生活中的重要節點來陳述,我覺得非常好,重點突出,寫起來也方便,值得推介。
□看完《筆過留痕》,發現你很早就寫詩。寫詩的人,煉字煉句的能力都很強。你這三本書的書名我就覺得很好,很有特色。影視評議是你的長項。在大學開“影視欣賞課”,不知是否發端于你?但我是從你這里才知道的。我看影視評議有個很大缺陷。我視力不好,看電影不多,更重要的是80、90年代,我都在忙于譯書。幾乎斷絕了一切文娛活動。不看電影,不看電視,當年家喻戶曉的《還珠格格》、《上海灘》以至《紅樓夢》《西游記》這些經典影視都未看過。所以看你的影視評介有一定難度,但我還是都看了。
□你對德國電影《竊聽風云》的評述極好,恰好這是我看過的,省政協一位領導從電郵發我這部電影,我在電腦上看了,非常震撼。你的評述很到位!感受很深。
□你寫的話劇我也都看了,這是很感意外的。這些年來我從未看過這類作品。我想這與你一直在高校工作,講授文學傳媒有關,真是開拓了我的眼界。
□你對沈從文的評論也很好。據說沈從文已被提名諾獎,可惜當時他已病故。老舍的《四世同堂》也被看好,也是因為離世而與諾獎失之交臂。這些傳說不知可靠否?你肯定比我知道更多。抱歉,跑題了。
□以前在微信上也看過你的一些游記。因為你是把旅游當作工作來做,事前做了充分準備,所以玩得好,寫得好,圖片也穿插的好。從中感到你是個很認真很細心的人。有了手機,拍照很方便,但保存相片,方便調用不是簡單的事,自愧不如,遠遠不如。寫到這里,也不禁對你在特殊時期被迫燒去早年父母珍藏的那些相片,深為惋惜!我也有類似經歷,而且損失更為慘重。文革開始單位把我全部私人藏書,連同我的全部相片,親友信函,民國以來的日記全部封存送審,以后不知所終(現有一些過去相片都是當時寄回九江家中才得以留存的)。
□你到過的地方,我基本都去過。國內各省市自治區包括港澳臺也都去過。國外你到過的國家只有一個地方我沒有去過,就是緬甸。我去過五大洲(非洲只去了南非,印象不錯)。大洋洲去了澳大利亞和新西蘭。但是不影響我看你游記的興趣。去過了更好。去過了,再看你的游記,等于故地重游,溫故知新。實際上你慧眼識珠,所見所聞,很多都是我沒有看到更未感悟到的。廣東旅游出版社看中你的游記,可說慧眼獨具,做了好事。這比發多少文鼓勵旅游都更有用。
□我用4天時間把大作《行走天下》看完,邊看邊寫些感言。深感此書內容豐富,旅游出版社看中大作很有眼力,有職業敏感性,到哪里能找到你這樣愛好旅游,走遍天下,還能寫成精彩文字的書稿!我好靜不好動,其實是不太喜歡旅游的。最喜歡安安靜靜的坐在書房里。只是我老伴很愛旅游,外出講學因為視力不行,帶上老伴才有安全感。
我的三本書出來之后,送過不少親朋好友、同學同事及我的學生。前后也收到不少人發來的賀詩、賀詞、賀聯及讀后感悟。但像王賢才先生這樣發來幾千字的感悟文字,是唯一的。令我十分感動!
2024年底,我現在居住地東莞的兩個朋友,約我開了一個“老片新鳴”的短視頻平臺,專門聊經典電影。現已講了35期,每期都發給王老師指正,他每期都點評,同樣令我感動不已。
與賢才先生交往的過程中,可以看出他做什么事都特別認真,90歲高齡依然如此。這樣的人沒有不成功的,這種精神永遠值得我們學習。
有一天,王老師打電話給我,問我認不認識一個叫嚴國棟的九江人,我問為什么,他說嚴國棟寫了一部60多萬字反映九江幾十年變遷的小說《夜泊潯城》,寫的不錯,我想了解一下這個作者。我四處打聽,找到嚴國棟,嚴國棟在工廠工作,業余時間寫小說,花了6年時間,完成這部小說,也是一個奇跡。我告知電話號碼,他們之間聯系上了。王老師一直關心他,鼓勵他。王老師常住南昌,90高齡,依然關心九江的文學創作。
近些年,賢才先生每年過春節,都發一張他夫妻的合影照拜年。有時也發一些他們全家的旅游照片,最后一次是2025年3月11號他們全家看油菜花的照片,唉!
賢才先生這樣充滿生氣活力的人,這樣思維敏捷的人,這樣真誠睿智的人,怎么說走就走了,我至今都不相信他永遠離開了我們。
他走后的這個星期,我一直沒緩過神來,每天打開微信,看見他的名字,還想跟他發微信……
思前想后,還是寫點文字,寄托我的哀思。
賢才先生上天有靈,要知道有個小老弟鄧星明在懷念他。
2025年5月10日
作者像
【作者簡介】
鄧星明,1947年生于江西九江,九江學學院中文教授,東莞城市學院文學與傳媒系教授,曾任藝術系及文傳系主任,北師大電影學訪問學者。著有《中外經典電影鑒賞》被國家圖書館收藏。
【編后記】
我不敢自稱是王老先生的忘年交,但在今年五月初得知他去世的消息時,仍如當頭一盆冰水,猝不及防。他是我素未謀面(僅有過視頻通話),卻始終無私關懷、悉心指導的前輩。翻看聊天記錄,他主動加我微信,正是三年前的五一節。
王老先生溫文爾雅,學識淵博,總以諄諄善誘之姿,為我答疑解惑,堪稱真正的文人雅士。他對九江懷有深厚的感情,記憶力驚人,見識廣博。對那個時代九江的描繪,不僅準確詳實,更飽含深刻的社會洞察。他的離世,是九江文化界不可彌補的損失。
我曾多次想寫一篇悼念王老先生的文章,卻因未能與他謀面,所知有限,始終未敢動筆。今日轉發鄧教授所作,以寄托我對王老先生的敬意與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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