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三線廠區宿舍里,五歲的林小雨總趴在掉漆的鋼琴邊,看父親林國棟的手指在黑白鍵上跳躍。
“這是《致愛麗絲》,像不像小雨跑調的笑聲?”父親總愛逗她。琴凳擠著兩代人,母親在灶臺燉肉時哼著相同的旋律——那是憑肉票換回的珍貴五花肉,鄰居黃叔特意省下半份塞給林家。在隔板分界的“蝸居”里,琴聲穿透薄墻,兩家孩子隨著音符追逐打鬧。親情的歌謠那時是明快的C大調,父母的手臂圍成她世界的整個樂譜。
九十年代的大學錄取通知書斬斷了琴聲。林小雨背上吉他奔赴省城,父親沉默地擦拭琴鍵上的薄灰。她迷上搖滾樂,電話里抱怨:“古典樂太死板,像你們那代人——” 父親寄來的生活費總夾著抄滿練琴要點的信紙,被她壓在箱底。直到某年寒假,她發現鋼琴蓋塵封如墓,琴譜內頁卻工整貼著剪報:《三線廠第二代:吉他手斬獲全省青年匯演金獎》。那一刻她喉嚨發緊,卻只擠出句:“爸,弦銹了,幫我換套新的?”
小雨的女兒剛上幼兒園。母親佝僂著煮粥的背影讓她想起三十年前三線廠里互送糧票的鄰居?!澳阃夤呀祲核幃斕嵌共啬亍!蹦赣H苦笑。某個深夜,父親突然清醒,顫抖著摸向鋼琴。混沌的腦神經撕咬著記憶,他反復彈錯小節,最終暴怒砸下琴蓋。小雨沖過去抱住那雙青筋暴起的手,像童年他教她按和弦那樣,將蒼老的手指重新擺上琴鍵。黑暗中,曾經扛起家庭的手變得如枯葉般脆弱,而她終于懂得作家皮皮筆下“拉著親人的手從黑夜走向春天”的悲憫。
養老院的陽光房里,小雨的女兒用小提琴拉起跑調的《致愛麗絲》。父親渾濁的眼里泛起波紋,突然含糊哼唱。小雨翻開一本泛黃筆記——那是父親病中寫下的凌亂字跡:
“小雨討厭練琴/可昨天她給妞妞買了小提琴/原來歲月是回旋曲…”
她輕輕握住父親的手,哼起幼時的歌謠。母親在一旁織毛衣,毛線針碰撞聲應和著琴音。三代人的旋律交錯攀升,在疏離的裂縫中長出新的枝蔓。此刻她才徹悟:親情從不是單向度的奉獻,而是世代傳遞的接力。正如皮皮在回憶錄中所寫:“親人因緣而聚,沒有好壞對錯,只有在共同時空下的相守”——那些爭吵、誤解與妥協,終將在時光的混響中沉淀為理解的基石。
搬離養老院那日,小雨將舊鋼琴運回新家。父親安靜地貼著琴身,像偎依老友。女兒突然問:“媽媽,外公教的曲子能傳給弟弟嗎?”
小雨望向窗外。春雪初融的枝頭,新芽正頂開裂痕斑斑的樹皮。
“當然,”她將父親微涼的手掌貼上琴鍵,“這首歌啊…我們永遠都是彼此的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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