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張未注明日期的照片里,他的側臉凝固成一道剪影。他用平靜而銳利的眼神注視鏡頭,顯露出深邃、擅思的氣質。他有多重身份:差點成為老師的模范生、被解雇的編輯、詩人、唯一目睹納粹焚書的作家、反戰主義者……但最為人熟知的,仍是“兒童文學作家”這一頭銜。他的作品《埃米爾與偵探》《兩個小洛特》《動物會議》《飛翔的教室》伴隨數代德國孩子成長,被譯為七十余種語言,傳至世界各個角落孩子們的桌前與枕邊。他就是埃里希·凱斯特納(Erich K?stner)。
照進暗影的光:現實主義童話
1899年2月23日,凱斯特納出生于德國東部城市德累斯頓。他的家庭并不富有,父親埃米爾曾開設馬具店,后在工廠工作,母親伊達在家縫制衣服,后開辦家庭美發沙龍。作為獨生子,凱斯特納從青少年時就常幫母親的忙,這段生活在他1929年出版的第一部兒童小說《埃米爾與偵探》中留有痕跡。埃米爾和他一樣,會體恤母親的辛苦,在母親的店內幫忙,也努力考取好成績讓母親高興。
或許出于童年所經歷的貧窮和家庭影響,在凱斯特納的筆下,明面與暗面總是共生共長,如同在陽光投下的地方,影子也始終相伴相隨。他拒絕給童年籠上夢幻的玫瑰色濾鏡,而是承認孩子們也會遇到很多苦惱、憂愁,甚至痛苦。
“一個成年人,怎么能把自己的少年時代忘得一干二凈?以至于他有朝一日全然不知,孩子有時是多么悲傷和沮喪呢?(趁著這一機會,我全心全意地請求你們,一定不要遺忘自己的童年!……)”(《飛翔的教室》)
他拒絕粉飾童年,也從不諱言那些可能給孩子心靈蒙上陰霾的事物:盜竊、貧困、離婚、階級差異、戰爭、親人失散……埃米爾來自貧寒家庭,母親辛苦攢下的140馬克在火車上被盜走;《兩個小洛特》中的雙胞胎在夏令營相認,才發現因父母離異彼此之前不知曉對方的存在;《小不點和安東》中的兩個好朋友,一個家境富裕,一個生活貧寒……凱斯特納慣用冷靜而幽默的筆調指出,成人世界中的煩惱與困頓也會以各種方式積壓到孩子的肩頭,孩童不會因為年幼而被隔絕在時代或際遇的陰影之外。
然而,凱斯特納并未淪為消極的現實主義者,即便有陰影的籠罩,他也始終愿意留下一線縫隙,讓溫暖的陽光照進來。憑借勇氣與智慧,主人公們總能找到辦法解決問題,逢兇化吉:埃米爾得到了柏林孩子們的協助,追回了被盜的錢;雙胞胎促使父母重修舊好;安東敏銳地識破小不點家保姆的陰謀,他和母親也得到了幫助……當讀者因人物的遭遇而扼腕惋惜或心境沉重時,凱斯特納又以意想不到的方式打破了沉悶氣氛,讓讀者感受到愛、友誼、真誠和善意。這種現實主義的溫柔變奏,并非有意構建一個純然的烏托邦,而是以潤物細無聲的方式告訴讀者:盡管世界有時被陰霾籠罩,但做一個正直而良善的人,未來就有希望迎來轉機。
重訪童年:與孩子們站在一邊
凱斯特納有一句流傳廣泛的名言:“大多數人像對待一頂舊帽子一樣把自己的童年丟在一邊,把它們像一個作廢的電話號碼那樣忘得一干二凈……只有那些已經長大、卻保持著童心的人,才是真正的人。”凱斯特納不認為成熟需要拋卻童真的一面,或是剝離成長時留下的種種痕跡,而是始終強調童年對于“完整”之人的重要性,這一宣言本質是對成人異化的反抗。
《埃米爾與偵探》1929年德語初版
在他的書中,孩子是未來世界的希望,也是需要成年人了解、信任、關懷的對象。于是他化身成一個個人物,或是成為通情達理的大人,給予主人公支持、幫助與理解;或是以“凱斯特納先生”的身份直接在文本中現身,親切而友善地與人物或讀者對話。《埃米爾與偵探》中,當埃米爾無助時,一位先生相信他,幫助他,最終在故事結尾被揭示為記者“凱斯特納先生”。而凱斯特納在現實中的確當過記者,現實與虛構在此交織纏繞,凱斯特納仿佛真的進入了故事的世界,為讀者創造了可供想象肆意馳騁的空間。這一介入絕非自戀或炫技,而是向讀者傳達隱秘的承諾:“我看見了你們的處境,我會與你們同在。”
同樣,在《飛翔的教室》開篇,他坦率與讀者分享故事的寫作過程,以本人的“現身”和孩子們建立信任關系,讓他們感受到自己的情感被認真對待。他寫道:“是因為一個弄壞了的洋娃娃而哭泣,還是因為某天失去了一個朋友而哭泣,這并不重要。人生中重要的并不是為了什么而悲傷,而是人當時有多么悲傷。說實話,孩子的眼淚并不比大人的眼淚小,甚至時常還更沉重呢。”他勸誡孩子們,即使“生活是一只巨大碼的拳擊手套”,被打了一拳后,依舊可以爬起來繼續前行。德國作家、文學評論家卡特琳·赫恩萊因(Katrin H?rnlein)與佛克·衛德曼(Volker Weidermann)形容他是“樂觀的悲觀主義者”,這用來評價凱斯特納筆下的童年恰如其分。
他的作品中也塑造了許多具有“教父式”溫度的成年人,他們并非不茍言笑的監護人或高高在上的權威,而是類似于“教父”的存在,既有權威的可靠,又值得孩子們信任和依賴。比如《飛翔的教室》中理解孩子行為、不施懲罰的教師伯克,他的共情和理解消弭了在規章壓力下,個體情感與集體規約間的緊繃張力,他真正“看見”了行為背后的動機;又如《袖珍男孩兒》中收養袖珍小人馬克斯、給予其教育與愛的魔術師波克斯教授。這些角色保留著成年人心中孩子的那面,他們是凱斯特納心目中理想的教育者,也是“真正的人”。這些“教父式”的成人固然溫暖,卻也不免帶有烏托邦色彩。在現實中,他本人因隨性表達被報社解雇,之后又因反戰立場被納粹封殺,這些挫敗是否暗示了現實中理想教育者的稀缺?或許,這正是他堅持書寫兒童的原因,未被規訓的童心里,完好地保存著能夠驅散黑暗的火種。
呼喚和平:孩子們值得擁有更好的世界
凱斯特納曾在一戰期間進行了一年的入伍訓練,親歷了殘酷無情的戰爭對人性的碾壓后,他成了堅定的反戰主義者。他曾戲仿歌德的《迷娘曲》“你可知,那檸檬花盛開的地方?”,寫下反戰詩《你可知,那大炮盛開的地方?》(1927)。他未直接描寫戰爭,而是用日常的語言為軍事化的德國繪制速寫,批判人們對權力和軍事的崇拜以及對理性的背離。
凱斯特納的隱憂成為現實,1933年納粹上臺,在柏林倍倍爾廣場點燃大火,“凈化”所謂的“墮落”“非德意志”的書籍。他的作品中,只有《埃米爾與偵探》幸免于難。而凱斯特納就在現場,站在圍觀的人群中,目睹自己的作品被納粹扔進熊熊火光。他在納粹統治下依舊留在德國,既因為不忍心離開母親,也希望成為這一段歷史的見證者和記錄人,但“第三帝國”并未成為他預想的偉大小說的題材。
二戰結束后,凱斯特納出版的第一部小說是《動物會議》(1949),這是一則呼吁和平的政治寓言。故事中,動物為人類戰爭與災難憂心忡忡,召開會議,要求簽署和平協定,最終藏起了所有的孩子,逼迫大人放棄軍隊與邊界,為孩子們創造一個和平的未來。凱斯特納用幽默和夸張的情節,諷刺了官僚主義和人類社會的權力爭斗,讓動物們出面給人類提供解決方案,廢除軍隊和槍械則體現了他的反軍國主義立場,而邊界的消失或許是他心中對“天下大同”這一希冀的樸素設想。
戰后凱斯特納定居慕尼黑,擔任《新報》藝術編輯,出任西德筆會中心主席,也是慕尼黑國際青少年圖書館的創始人之一。他曾在《飛翔的教室》中警示:“一切荒謬的發生,不僅是做壞事之人的責任,那些沒有阻止的人也難辭其咎。”不同于早期的冷眼旁觀,他在后期積極參與政治活動,在游行中發表演講,反對核武器和越戰,親身參與呼吁人們對和平的珍視。八十年過去,戰爭的炮火聲仍在世界許多地方回響,而凱斯特納的作品留了下來,甚至在瘡痍滿目的大地上更顯挺立。他留給我們的,不僅是對黑暗的痛斥,更是一副兒童的望遠鏡:借由童真的目光,讓成人重新審視自我,與孩子們共同看向一個更為光明的未來。
許多人或許料想不到,早在1934年,凱斯特納的作品就進入了中國。在《埃米爾與偵探》出版五年后,林雪清將其譯介到國內,題為“愛彌兒捕盜記”,成紹宗譯本《小偵探》也于同年出版。在如此短暫的時間里,跨越地理和語言的藩籬,這位德國的兒童作家能夠被有心的譯者翻譯,在遙遠的亞洲獲得一席之地,與他的作品散發出的魅力和趣味密不可分。直到今天,他的作品仍在不斷得到翻譯和重印。凱斯特納對孩子們的關切、對勇氣和智慧的頌揚、對和平的呼喚,讓他的作品具有了超越時代和地域的生命力。就像作品中多次出現的“凱斯特納叔叔”一般,他始終親昵地給予讀者們安慰:我們可以面朝光亮,我們始終擁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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