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 / 顧 箏 何怡雯
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被一個外國人糾正了上海本地話的發音。 這個本名Federico Demarco,中文名叫“吳飛得”的外國人在學習和研究廣義上海話(除上海市區方言外,還包含各郊區方言)。 學習上海話固然是因為他有一定的語言天賦,還在于他對語言的態度: “我們喜歡中國的外國人最喜歡的一點就是中國的多元化,方言就是多元化的一部分。” “上海人說上海話我不會覺得排外,因為這是他們的母語。如果我說聽不懂,你能說普通話嗎?這個時候人家還繼續說方言,那就不禮貌了,但一般這種情況不會發生,對吧?”
01
飛得的視頻留言區有這樣一個主流疑問:
你是AI假裝的吧?
因為他頂著一張外國人的臉,說著上海話。
外國人說上海話倒也不稀奇,像比利時人Tobias(中文名高悅)、意大利人Alessandro都是上海話博主。
飛得的稀奇之處在于,他的上海話讓人產生另一種疑問:“這是上海話?”
當然,懂經的網友會一語道破其中的含金量:迭個外國人講的是上海本地話,金山、奉賢、川沙、南匯、青浦、崇明……各個郊區的方言,他都會講。
等到大家終于從AI換臉的疑問中跳轉出來之后,對于飛得的其他疑問就撲面而來了。首先就是,這個外國人是在上海出生的吧?這個外國人找了個本地人老婆吧?
飛得不是AI合成的
并不是,他出生于阿根廷布宜諾斯艾利斯,也就距離上海區區2萬公里吧。而當他第一次聽到上海話的時候,認知“崩塌”了。
那個時候,他挺以自己的中文水平為傲了。高中時開始學習中文,三年后就考出了HSK六級。“最高的(級別)。”根據官方介紹,通過HSK6級的考生可以輕松地理解聽到或讀到的漢語信息,以口頭或書面的形式用漢語流利地表達自己的見解。
他認識了一些中國朋友,也交往了中國女朋友,日常能夠流利地用中文對話。
交往后的第二年,他被邀請去女朋友家里吃飯。
女友一家是上海市區人,在她9歲的時候,父母帶著她舉家搬遷到阿根廷做生意。她家在國外保留了說上海話的環境,而女友的上海話也凝固在移居前的那個時期。她會講“少有出見”這種年輕人少用的詞語,在說“我”這個字的時候,也是偏老派的ngo6而非gho6(注:本文上海話音標使用吳語協會拼音法)。
在飯桌上,飛得發現女友和父母說的話,他一個字都聽不懂。
“上海話和普通話的差別,實在太大了,完全不像一個語系里面的。”
他有點失落的,“學了那么多年普通話,到他們家就是聽不懂。”
但是飛得的心理活動是這樣的:“但我不能讓他們因為我而不說上海話,這是他們的母語嘛。”
02
作為上海準女婿的自覺,飛得的態度是:聽不懂就加入。“我決定要學上海話。”
“你學上海話的動因是什么?”
“就是想跟他們拉近距離。”
“愛情的動因?”
“對,是的。就是想要拉近這個距離。比如說,你交了一個外國男朋友,你把他帶到家里認識你的父母。如果他會說普通話,那感覺就會不太一樣。我那個時候會說普通話了,然后如果再會說他們的母語上海話的話,那肯定更不一樣了。”
要在阿根廷學會上海話,難度指數很高,雖然飛得很喜歡研究語言,也有語言天賦,學會的外語有中文、英文、日文、德文,還在打游戲時學了葡萄牙語。但他一開始學上海話,還是覺得難。
“一是因為我們在國外沒有書。二是可能和我的母語有關,西班牙語只有5個元音,a, e, i, o, u,完事了。但上海話元音比較多,還有很多我們沒有的輔音,很難發出來。還有像一點點(上海話讀音:一眼眼),我一開始也發不出來,只會說一nene。一開始覺得很難,但因為我喜歡,這個學習的過程對我來說就是享受,跟我一開始學普通話是同樣的感覺,‘我要認真記這個字,這個生詞。’”
飛得最初學上海話,只能靠自己記,再問女朋友:這個怎么說,那個怎么說。從“儂好,再會”開始,記音記下來,讀一遍,問她說得對不對,不對,就再重復一遍。
當然,飛得也老“拎得清”,他知道不能每天都去問女朋友,“她會煩”。他找到了一本教外國人學上海話的書,“比較系統,會寫上海話聲母、韻母有幾個,聲調有幾個,就像你們小時候在學校里學普通話mā、má、mǎ、mà,一樣的。”
從這樣一個信息來看
飛得老婆不是本地人
飛得的上海話有應用場景。
“第一趟講應該是去女朋友家吃飯的時候,‘搿個老好吃呃’,就這樣開始。”
“‘丈母娘’開心伐?”
“開心呃,伊老開心呃。”
學了三年,再去女朋友家,他們可以全程說上海話了,不用在和飛得說話時轉換普通話頻道。“基本上都可以聽懂,但那個時候說得還不怎么樣。”
飛得對當時自己的上海話水平還不滿意,而且他對教材也不滿意,“比較亂,用國際音標標音,我發現有不少錯誤。”他希望尋找到更多的教材和資料,也希望找到更多練習上海話的朋友,畢竟,在阿根廷,上海人真的不多。
“學霸”就是擅長主動學習,他在網上找到了一個QQ群“吳語學堂”。
“不只是說上海話的人,對吳語感興趣的人都在里面。有蘇州的、有常州的、無錫的、寧波的……都有的。我剛剛入群的時候,他們不相信我是外國人,因為那個時候我對上海話已經有一點研究了。群里有兩三個會說西班牙語的人來‘測試’我,問了我很多問題,然后說:‘對,他的西班牙語是母語,他不是騙人的。’”
加入吳語學堂,就像打游戲一樣,以為拿到了秘笈可以通關,沒想到打開了另一扇大門,門后有更大的boss。
“群主是奉賢人,加入群后,我第一次接觸到了上海本地話。”
03
2018年,飛得決定和老婆一家(對,和上海女朋友結婚了)來上海。
決心更堅定的反而是飛得這個外國人。“我們那邊經濟不太景氣,而且不太安全。我希望自己以后的小孩能在一個安全的地方生活,而不是他20歲的時候晚上和朋友出去玩,我要很擔心,怕他會不會碰到什么事。”
來到上海
飛得發現自己使用上海話的場景并沒有增加
來到上海后,飛得的語言使用發生了變化。他說上海話,同時說普通話的時間直線上升。飛得進入上海大學攻讀方言專業碩士,“我們一共9個同學,只有一個上海人,其他都是北方人。”
“丈母娘會不會講你,來上海之后,上海話退步了?”
“有時候會這么說,但他們也是開玩笑的。”
04
來到上海之后,飛得疊了新buff。
他想要做和方言有關的研究,“但上海市區話,已經有很多研究了,可以說基本被研究透 ,但是郊區的資料很少,有的地方基本上沒有,所以就想要去補這個空白。”
“所以你這次的學習動因是學術上的,要寫論文?”
“對。”
飛得開始研究本地話
飛得因為參加一檔電視節目認識了同樣喜歡研究語言的金山小伙封烜鑫,他們基本每周都去金山,找到土生土長的老人,一個字一個字地去問他們發音。整個過程“真的會覺得很無聊,就是坐在一個椅子上面跟老人看、說、看、說。(不過)我不覺得無聊,我覺得那個很有意思。”
在這個過程中,飛得學會了金山話,“就是(把上海話)換一個調。”
有一次他戴著口罩和一位金山老太太聊天,后來又走過來一位阿姨,她很好奇,說:“咦,這邊怎么有老外?”老太太感到很奇怪,說:“哪里有老外?”她指著飛得解釋道:“他不是老外,他說我們本地話,只是長得有點怪而已。”
飛得幾乎每周都去金山研究
持續了三四年
金山話的研究已經做了三四年,飛得和朋友一起寫的相關書籍也快完成了。在此期間,他還學習和研究了其他郊區的方言,他能用崇明、松江、南匯、奉賢、金山、青浦等各個地區的方言說“蝦”、“玉米”、“南瓜”。
網友聽了都有點發瘋,“我在上海生活了幾十年都不會說”。而且細心的人發現,“你仔細聽,他報川沙、崇明、南匯、松江、青浦這些地名時各自用了相應的本地話。”真是一名語言強迫癥同學。
不止網友,連他丈人丈母娘都對他甘拜下風。
“他們現在住在奉賢,他們能用上海話和本地人交流,一般來說沒什么障礙。但上次我們路過那邊的森林公園,我丈母娘就問保安,里面能看到什么。保安說:‘xu’。丈母娘聽不懂。我就給她翻譯,‘si’。”(“樹”)
當然,飛得也有翻車的時候。
“有一次丈母娘讓我去買蝦,我到了菜場就去問人家:‘哪里買小hoel(本地話蝦的發音)。’他們指了指隔壁,讓我去那邊買,可我過去一看,是賣蔬菜的。后來我才了解到,當地人把小豌豆叫成小hoel。”
由于一直和郊區老人打交道,飛得的上海話口音也變得老派,他分尖團音,還雜了很多本地話在里面。“我被我老婆罵了很多次了,‘你要說市區話好好地說,你不要一會兒本地話,一會兒(市區話),放在一句話里面。”
而因為學的語言太多,飛得有點混亂了。本來我們在糾結著,這場采訪是用上海話還是本地話,但最終他說的大多是普通話。“因為上海話不是我的母語,然后又學了很多本地方言,所以我的腦子有點亂了。”
所以他拍視頻的一個目的就是督促自己練習上海話。
“我覺得可能我的優勢是這張臉。方言本身,它不太受到別人的關注,所以就算有(視頻),可能人家不會去看。那我這樣的臉,人家可能想,‘誒,發生了什么。’所以我就受到關注,然后,有的人可能就會(對方言)產生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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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稿子:顧 箏 實習生 何怡雯/
編稿子:小泥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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