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華僑報》總主筆 蔣豐

本來，我此行是循著六百年前的馬蹄聲而來，想去武漢龍泉山腳下尋訪明太祖朱元璋第六個兒子楚昭王的沉眠之地。但是，支持我此行的原湖北文化廳廳長蔣昌忠先生傳來“前線消息”：由于前幾天武漢下暴雨，讓那座沉睡的明楚昭王墓湮沒在一片澤國。地方一直在安排抽水，還沒有抽完時，又遇到一場大雨，已經無法參觀了。

為此，我們只好改變行程，在6月8日又一次進入有“中國八大博物館”之一美譽的湖北省博物館。知道我是“明史愛好者”，金牌講解員便帶著我們徑奔相關展柜。瞬間，我的目光被一頂嵌寶金冠頂攫住。那顆重達200克拉的無色藍寶石，在射燈下流轉著幽藍的光，仿佛當年太監鄭和的船隊穿越印度洋時掀起的浪花凝結成永恒。這頂來自梁莊王墓的冠冕，與郢靖王墓出土的元青花“四愛圖”梅瓶隔著展柜對望，兩件相隔百年的器物，在玻璃展柜的折射中交織出大明王朝的雙重鏡像。

據介紹，大明王朝第四位皇帝——明仁宗朱高熾第九子梁莊王朱瞻垍的墓葬，曾經數次被盜掘。當年，考古隊在抽干墓室積水時，發現半條浸在淤泥中的現代毛巾。這條21世紀的織物與15世紀的金鑲寶石帶銙在渾濁的水中相遇，恰似盜墓賊的貪婪與考古者的執著在時空長河里碰撞。當抽水機轟鳴聲中露出那扇被炸藥震裂的墓門時，5300余件隨葬品，金器16公斤、銀器13公斤、玉器14公斤的驚人數字，讓這座寒酸的崖洞磚室墓成為堆金砌銀的寶庫。

明太祖朱元璋第二十三子郢靖王朱棟的墓葬則更顯悲壯。這座同樣經歷數次盜掘的帝王級陵墓，在2005年搶救性發掘時，考古隊在耳室發現六具少女骸骨。她們頭戴金銀簪花，年齡不超過十八歲，與后室那對元青花梅瓶形成殘酷的對照。當白霧從封門墻噴涌而出的瞬間，仿佛聽見六百年前殉葬少女的幽咽，與現代探測儀器的蜂鳴交織成跨越時空的挽歌。、

梁莊王墓出土的700余顆寶石，紅寶石產自緬甸、藍寶石來自斯里蘭卡、祖母綠源自哥倫比亞，這些鄭和船隊帶回的異域珍寶，在金累絲鑲寶石青玉鏤空雙鸞鳥牡丹簪上綻放出超越時代的華彩。金帶銙上鏨刻的云龍紋，與郢靖王墓中龍紋梅瓶的青花纏枝，共同勾勒出永樂盛世的海上絲路圖景。當考古學家用光譜儀檢測出金器表面附著的黑色沉積物是植物時，這些來自熱帶雨林的饋贈，正訴說著大明王朝與海洋文明的隱秘對話。

郢靖王妃郭氏的魂瓶——“四愛圖”梅瓶，繪著王羲之愛蘭、陶淵明愛菊、周敦頤愛蓮、林和靖愛梅的典故。瓶身釉色溫潤如玉，青花發色濃艷似血，卻在墓中浸水六百年后依然保持著元代官窯的巔峰工藝。與之相對的梁莊王妃魏氏鎏金銅封冊，銅質髹金的冊文上“宣德八年”的銘文，把兩位王妃的命運定格在王朝興衰的坐標系中。當現代觀眾用放大鏡觀察金佛像背面的梵文時，那些被海水浸潤過的寶石，正在展柜里折射出《永樂大典》未記載的航海史詩。

梁莊王墓的“中”字形墓室結構，暗合著明代藩王“分封而不賜土,列爵而不臨民”的尷尬處境。前室錫冥器上的相變痕跡，后室金鑲寶石帶銙的璀璨光芒，構成權力場域的雙重隱喻。當考古學家發現魏氏棺槨強行破開自來石合葬時，那道被撞裂的墓門縫隙，恰似正統皇帝“存留撫養幼女”的圣旨，在宗法制度上撕開的裂痕。5300件隨葬品中，24支王妃金簪與13條金鑲玉帶，既是對“無子封除”運的抗爭，也是宗室財富無人繼承的荒誕注腳。

郢靖王墓的三塊封門石，每塊重逾一噸，用糯米漿與石灰澆筑的縫隙間，凝固著明代帝王級陵寢的營造智慧。當考古隊用舊輪胎墊底撬開巨石時，封門墻后涌出的白霧，裹挾著六百年前工匠的汗水與殉葬少女的淚痕。耳室中六具棺木呈北斗七星狀排列，與后室龍紋梅瓶的方位暗合星象，這種將人間秩序投射到幽冥世界的營造理念，在盜墓賊的炸藥與考古隊的洛陽鏟間轟然崩塌。

在梁莊王墓的嵌碑墻上，兩塊墓志銘記載著“以疾薨”的梁莊王與“欲隨王逝”的魏氏。這段愛情故事如今風靡，也讓湖北省博物館因此成為許多年輕人的打卡圣地。我則為現在年輕人還能夠如此用情而感動。

回想考古隊員用軟毛刷清理金器表面的石灰質沉積時，那些被時光凝固的紋飾，正在訴說著明代宗室“生而榮華，死而寂寞”的宿命。郢靖王墓志銘中“深得帝王寵愛”的記載，與數次盜掘形成的盜洞形成殘酷悖論，那些被炸藥震落的青磚碎屑，散落在元青花梅瓶周圍，如同王朝興衰的注腳。

站在展柜前凝視金鑲寶石帽頂的瞬間，我忽然想起《明史》中“無子，封除”的冰冷記載。這些跨越時空的器物，既是權力游戲的見證者，也是文明褶皺中的幸存者。當現代觀眾用手機拍攝“四愛圖”梅瓶時，展柜玻璃上倒映的，既有明代畫師筆下的文人雅趣，也有考古學家在淤泥中打撈文明的側影。

走出湖北省博物館時，細雨中的長江泛起粼粼波光。我回想著那些深埋地下的金玉珠寶，在考古隊的鋤頭下重見天日，又在展柜的射燈中繼續訴說著未完的故事。那些被海水浸潤過的寶石、被白霧籠罩的梅瓶，早已超越了個體命運的局限，成為文明長河中永恒的航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