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以一樁極限物流挑戰為敘事表里,在精妙的職場寓言和鮮活的人物碰撞中,重現唐朝的煙火百態與人情肌理。
文|張榆澤
一張薄如蟬翼的“貼黃”,將長安城上林署九品小官李善德的人生徹底傾覆。他矜持地邁著下值的方步,心中還因馬上能歸家而自得,卻不妨被深深的車轍絆倒,官帽、文牒摔落一地。狼狽爬起,他驚恐地發現,敕牒上那張遮掩原字跡的貼黃,將貢品要求從“荔枝煎”悄然改成了“荔枝鮮”。
一字之差,天壤之別。前者是蜜漬的果干,后者則是“一日色變,兩日香變,三日味變”的嬌物。從嶺南到長安,橫亙著五千余里山河,這無異于一道必死的送命題。
近日,改編自馬伯庸同名小說的古裝劇《長安的荔枝》在央視8套黃金檔播出,并在騰訊視頻同步上線。該劇由曹盾執導,馬伯庸擔綱故事顧問,雷佳音、岳云鵬領銜主演。繼《長安十二時辰》后,這支金牌團隊再度攜手,沒有聚焦帝王將相的宏大棋局,而是將鏡頭對準了一個被巨大系統裹挾的“小吏”,在他極限求生的奔命中,展開一幅交織著黑色幽默與現實辛酸的唐朝畫卷。
以諷刺喜劇為刃,
剖開“小鎮做題家”的生存切面
《長安的荔枝》最為人稱道的,是它成功地將一段距今千年的歷史典故,巧妙地轉譯為一則辛辣而深刻的當代職場生存寓言。其敘事的核心,不再是帝王將相的揮斥方遒,而是聚焦于一個古代“小鎮做題家”的現實困境。
故事開篇,李善德被“貼黃”構陷,繼而在朝會上被各級部門“踢皮球”,最終無奈接下這樁“死差”的橋段,充滿了令人啼笑皆非的黑色幽默。劇集精準地捕捉了原著的精髓,將這個古代“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解構成了一則現代職場寓言。李善德面臨的困境——預算申請、跨部門協作、流程審批、技術攻關、KPI壓力——無一不與當代“打工人”的日常高度重疊。馬伯庸坦言,這部小說在某種程度上就是他的“工作方法論”,源于他十年“社畜”生涯的親身體悟。
“本以為是歷史正劇,沒想到是古代版《職場現形記》,李善德被甩鍋的樣子像極了我本人!”有網友如此評論。劇集的高明之處,在于它并未進行生硬的理念說教,而是將職場生存法則無縫融入古裝的肌理之中。李善德為了計算最優路線與損耗,展現出驚人的算學才能,這正是現代職場中“專業能力是安身立命之本”的寫照;他與各路人馬周旋,處理繁復的文書流程,則是一堂生動的“項目管理”實踐課。
當人們看到李善德因不善鉆營而錯失良機,因不愿同流合污而被排擠,因不懂拒絕而成為“背鍋俠”時,那種強烈的情感共鳴,是任何宏大敘事都無法給予的。他不再是史書上一個冰冷的名字,而是化身為每一個曾在職場中憑借一技之長艱難打拼,卻又時常感到無力與迷茫的我們——劇集通過這種方式,成功地將千年前的“荔枝使”,與當代無數的“打工人”,建立了深刻而真切的情感聯結。
但劇集的高明之處,在于它并未沉溺于單向度的悲情敘事,而是巧妙地在壓抑的底色上,鋪陳出密集的喜劇“包袱”。尤其是當故事場景轉移到嶺南,李善德與小舅子鄭平安的意外重逢,直接將劇情帶入了“德云社”巡演現場。鄭平安正鬼鬼祟祟地執行著他的秘密任務,化名“馬歸云”試圖融入當地,誰知一抬頭,便撞見了滿臉欣喜的姐夫。
在層出不窮的笑料之下,劇集又潛藏著直抵人心的溫情與酸楚。當李善德在嶺南的泥潭里掙扎時,他與遠在長安的女兒袖兒之間的父女情,便成為支撐他走下去的最柔軟、也最堅韌的力量。一封封家書,承載著一個父親笨拙的愛與報喜不報憂的偽裝。而聰慧的女兒,卻早已從父親那熟悉的、強作歡顏的笑容中,看穿了他所有的艱難。這種心照不宣的牽掛與相互扶持,是全劇最動人的情感內核,它如同一道暖流,在冰冷的現實規則中,為人性保留了最可貴的溫度。
“錯位”搭檔與絕佳演技,
驅動人物的內在張力
一部諷刺喜劇成敗的關鍵,往往在于演員能否精準地拿捏住人物身上那種介于荒誕與真實之間的微妙分寸。《長安的荔枝》在演員的選擇上,堪稱典范,尤其是雷佳音與岳云鵬這對“錯位”的搭檔,幾乎撐起了全劇最核心的戲劇張力與喜劇效果。
雷佳音的表演,是對“李善德”這個角色的一次精雕細琢。他不僅僅是“演”出,更是“活”成了一個老實人。他長期伏案工作而形成的微微佝僂的體態,面對上司時因緊張而無處安放、下意識搓動的雙手,試圖據理力爭時那帶著一絲顫音卻又難掩執拗的語調……這些精準的細節,共同塑造了一個鮮活、可信、令人又愛又憐的底層技術官員形象。
在這看似窩囊的外表下,卻藏著一顆“棉里藏針”的執拗內心。當他喊出“就算失敗,我也想知道,自己倒在距離終點多遠的地方”時,一個普通人在絕境中被激發的巨大能量瞬間迸發,其人物弧光就此點亮。
作為劇版最大的亮點之一,岳云鵬飾演的鄭平安則展現了驚人的復雜性。他不再是單純的喜劇符號,而是一個周旋于各方勢力之間,內心充滿矛盾的悲情角色。他表面圓滑世故,能跳胡旋舞取悅權貴,實則背負著家族榮辱與秘密任務的雙重壓力。他在劇中一句即興的臺詞“姑娘,你說這些話你信嗎?”,既有喜劇的錯位感,又精準地推動了劇情,展現了其小人物外表下的機敏與洞察。他與李善德組成的“郎舅CP”,一個耿直,一個變通,在無數次的爭吵、互助與試探中,貢獻了密集的笑點與淚點,也讓觀眾得以從不同側面窺見個體在巨大體制壓力下的不同生存之道。
考工記式的視覺考據,
織就唐朝風華的文化肌理
在精巧的敘事和出色的表演之外,《長安的荔枝》在視覺呈現上,同樣展現出了電影級的質感與堪稱“考工記”般的嚴謹考據精神。這不僅是對歷史的尊重,更是對觀眾審美的一次誠意致敬。
曹盾的鏡頭,再一次將我們帶回了那個令人魂牽夢繞的唐朝。無論是長安城里嚴格對稱的坊市規制、萬國衣冠的西市風情,還是嶺南地區獨特的濕熱氣候、郁郁蔥蔥的芭蕉林,劇集都通過精準的置景與色調,營造出強烈的地域氛圍與沉浸感。
長安的紅,是權力與威嚴的紅;嶺南的綠,是生命與瘴氣的綠。兩種截然不同的視覺體系,構成了大唐幅員遼闊的生動注腳。
對細節的打磨,更是到了令人嘆服的地步。劇集的臺詞古雅而不拗口,充滿了“古代范兒”,徹底擺脫了許多古裝劇“穿著古裝說現代話”的尷尬。在服飾方面,李善德的九品青色圓領袍,嚴格遵循了天寶年間的官吏制式。而更值得稱道的是,劇中男性的圓領袍,并未迎合現代審美而刻意修身,而是保留了符合史實的“放量”設計——那種寬袍大袖所帶來的堆疊與垂墜感,恰恰是唐朝紡織業極度發達、物資極度充裕的文化自信的物化體現。至于女性角色的齊胸襦裙,搭配著滿頭璀璨的珠翠,更是將那個時代的開放、華貴與富麗,直觀地呈現在觀眾眼前。
此外,劇中對文化符號的運用也頗具匠心。一場酒局戲,不僅通過鄭平安助興的胡旋舞,點出了當時風靡長安的西域文化元素;更借由“酒業”的興盛,從側面印證了天寶年間農業發達、余糧豐足的盛世景象。這些看似不經意的細節,如同一塊塊精美的拼圖,共同構筑起了一個可信、可感、可觸摸的唐朝世界。
能夠看到,《長安的荔枝》成功地將一段千年典故,轉化為一場與當代觀眾深度對話的影像盛宴。它讓我們看到,在一個龐大而復雜的系統中,個體的專業、正直與良知,將面臨何等嚴峻的考驗。我們有理由相信,并熱切期待,隨著李善德的漫漫荔枝路在熒屏上徐徐展開,這部劇集,將為我們帶來更多關于人性、選擇與命運的深刻思考。
(作者系對外經濟貿易大學文學與國際傳播學院講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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